十年前,我二十六岁,未婚无女友,在一个雷达团担任汽车连指导员。我们部队驻在一个名叫水青的地方。水青这名字很有诱惑力,容易让人想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可实际上这个比帽徽大不了多少的县城就孤零零地待在巴丹吉林沙漠南缘的戈壁滩上,低头可以看到漫无边际的、零星点缀着骆驼刺芨芨草和羊粪蛋的灰黄色戈壁,抬头就可以望见祁连山脉终年不化的皑皑雪峰。
那时我的军衔是中尉——你要是懂点军队的话,就知道中尉是种比较可爱的军衔,它让人显得年轻却又不那么幼稚,就像一粗两细三条杠的中士军衔一样可爱,可惜,这种军衔你已经见不到了,它只是在一九八八至一九九九年间的中国军队使用过。我现在还收藏着从列兵到上士的一整套崭新肩章,都是我利用职务之便从司务长那里要来的。那几年我喜欢收藏这类东西,还喜欢听窦唯和张楚的歌(我常常在早晨起床哨响过后打开连队的音响,请窦唯或张楚把那帮赖床的士兵震出温暖的被窝),看盗版的好莱坞影碟,用出操后早饭前的十分钟时间背一首唐诗或宋词,安慰或训斥手下的士兵,间或也给散落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同学打打免费的军线电话。除了总是刮风之外,我没什么不满,没什么负担,也没什么想法。怎么说呢?我觉得挺愉快,不因为什么,就是那种没心没肺的愉快。
那时我烟抽得比较厉害,一天差不多两包。门牙是黑的,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处是黄的,我自己都能闻到自己嘴里的臭味儿,早操跑步时,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肺泡一个接一个爆裂时发出的声响。我曾试图戒掉它,但始终都停留在企图的阶段。大概是我一直认为人总得有个把恶习,不管是明的暗的,总归要有,要是一点也没有,那就有点不是人。比如我们司务长不抽烟也不喝酒,可是他除了喜欢虚报发票之外,还喜欢把灶上的鸡和鱼拿回家,给他处在哺乳期的老婆清炖了吃。他经常劝我说,指导员,你得少抽点烟,你这样抽下去会夭折的。你还不如喝酒呢,听说少量饮酒可以预防心血管疾病。
你知道个屁,我对他向来没好气,我为什么要喝酒,我讨厌头脑不清醒的感觉。
这话一般是在温暖的季节里说的,在漫长寒冷的冬季,我也不反对喝点酒,因为这是水青。《汉书·地理志》里讲,水青秦为月氏地,汉初属匈奴,后由骠骑将军霍去病收复,为张掖郡所辖。这样说来,水青的胡人基因正契合了我对于它的印象:粗犷剽悍,外加一丝狡黠。这地方我没见过不会喝酒的男人,每年冬天都会有大批的醉汉像幽灵一样在县城的街道上出没。所以在漫长的冬季里,每日晚点名的时候我和连长都要强调司机出车时务必注意这帮失去理智的家伙,免得造成交通事故或者军民纠纷。气候和民风从站着双岗的大门渗进营院,因此连里从军官到士兵每个人多少都能喝一点,在我们的语系中,“不会喝”表示能喝一点,“能喝一点”表示能喝不少,如果什么也不说的话,那基本上就是酒坛高手了。在我看来,喝酒最好是在那些大雪纷飞的晚上(雪后次日一般都不出车),几个军官——有时连部的文书和老点的军士也受邀参加,这被认为是一种礼遇——在暖气烧得很足的连部,把两张茶几拼起来,让去县城接子女下晚自习回家的班车司机顺路带回来一大份羊肉面卷,然后喝点用祁连山的雪水和水青的青稞酿制的五十二度“草原风情”,这种时候常常会让我觉得——幸福。
有一天,自然,还是十年前的一天,大概在年底吧,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熄灯后不久,我们几个军官外加连队的文书聚在连部准备喝酒(估计是因为受到表扬之类的事,现在死活想不起来了)。茶几上的一次性塑料杯里已经倒好了酒,但还不能开喝,因为我们在等班车司机老贾把羊肉面卷带回来。羊肉面卷是种质朴而优秀的食物,至今我也只在水青见过,据说很早以前它是水青农家的一种家常面食,后来才出现在饭馆里,类似早年跑龙套的演员,默默奋斗了很久才有了登堂入室的机会。它的做法不复杂:把极薄的面饼抹上一层油,撒上细细的葱花,然后卷成手榴弹木柄粗细的卷,再切成手枪弹壳那么长的段,同半熟的羊肉块和少量的水一起放在高压锅里压。出锅后,每个面卷都变得金黄柔韧,嚼起来有种奇异的感受,而羊肉也更加鲜嫩肥美。我真是爱死了这种食物。那天晚上,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吃羊肉面卷,心情兴奋而焦急,仿佛在等待心爱姑娘的到来。聊了一会儿,我看时间还早,便拿起手电出了连部,沿着长长的走廊去班里查铺。
我们连队单独驻在距团部大院以西两公里远的戈壁滩上,编有两个排,六个班,六名军官和五十二名士兵。汽车连的司机经常出车,所以比其他连队的兵显得更活跃开朗,更见多识广,当然,也更屌一些。军官们必须明察秋毫智勇双全才能收拾住这帮屁股长刺精力过剩的家伙。我和连长上任以来,每天晚上都坚持按照《内务条令》第一百五十六条之规定查两次铺。后来,我们又增加了对车库的检查,原因是某天半夜,小车班的三个军士排除万难不知疲倦地把政委的桑塔纳从车库推到离连队三百米以外的路上,确信我们听不到动静了才打着开走。如果不是半路上被查夜的副参谋长当场擒获的话,我们可能至今还蒙在鼓里。为了避免此类事件再度发生,除了加强检查外,我还会经常不打招呼就搬进某个班的宿舍去住一两个晚上,让个别有所企图的士兵无从下手。除了敲山震虎的效果之外,还有一个附带的重要收获,那就是我自此把谁睡在哪张床上,谁晚上磨牙放屁打呼噜都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我之所以认为它重要,是因为我想我必须尽可能多地了解我的士兵,不然我永远都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些什么惊天泣鬼的事来。
查铺结束后,我回到连部,通过总机要车场值班室的电话。车场位于连队以西一公里处,也是单独一个院子,用来停放载重车和装备车,修理间也在那里,连队院里只停放小车。多年来,士兵们轮流在那里值班,每人每次一个月。这个月值班的是油车班的李二明,一个来自四川、外号唤作“锤子”的矮个子下士。其实我好几次点名的时候都警告大家不要给战友起这种比较操蛋的绰号,没想到越描越黑,他们在我背后更加起劲地管李二明叫“锤子”,加上李二明本人对此事的态度也比较暧昧,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去强奸民意了。
既然提到了李二明,我就多说两句。我一直认为李二明是个奇怪的家伙,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和他见到的所有姑娘聊天,不管这姑娘是卖菜的还是端盘子的,而且越是这些姑娘越能让他来劲。他操着一口麻辣普通话,能够随时随地充满激情地跟职业和造型各异的姑娘寻找着共同的话题,这种特别的才能总是令我寝食难安。我记得有一次他把八吨的油罐车停在路边,同一个扛着铁锹身材丰满脸蛋红润的村姑亲切交谈,我开车经过时,他正满脸堆笑地把一罐可乐递给那姑娘,根本没注意我的到来。我只好停车摇下车窗,大声命令他立刻滚回连里去。我本来不赞成让他去车场值班,因为让他自己管自己就好比让西门庆去扫黄打非一样不可靠。但连长说,连里没人愿意去值班,因为值班就意味着整整一个月无法外出。要是表现不好就不用值班,那大家一定会争先恐后地往坏里表现。这个观点底盘很稳,我想不出推翻它的理由,所以李二明还是住进了车场值班室。
我拿着电话等了一会儿,李二明的声音出来了。我在呢指导员,车场一切正常,他说,你就放心吧。
刚挂了电话,就听门外车响,班车回场了。很快,连部的门被推开,老贾两只手插在竖着领子的大衣口袋里,斜叼着烟进来了。老贾是个老专业军士,年龄和军龄都比我长好几年,技术也是全连最好的,最重要的是他张弛有度举止有节,所以我们也就默许了他的随便。
东西呢?连长问。
老贾向后呶呶嘴,马上到。
话音刚落,老贾后面就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列兵。他穿着一身显得过于肥大的涤卡冬装,只戴着大檐帽,鼻头和耳朵冻得通红,捧着搪瓷盆的双手也是红肿的。他直挺挺地站在进门的地方,眼睛看着地面,让我想起上次在车场套住的那只可怜的兔子。
你个新兵蛋子顶着门干啥,热气都被你散出去了。老贾凶恶地说。
新兵赶紧往前挪了两步,用肩膀关上门,然后把手里的盆放在茶几上,冲我们敬了个礼,又立正站好了。
我刚在团部碰到军务股的张参谋,他说这娃是今年给咱们连分的修理工,刚从东北坐火车过来。老贾介绍道。
你叫什么?连长问。
张建军。
哪里人?
陕西。
陕西什么地方?
韩城。
噢,还是司马迁的老乡呢。连长冲我笑笑,又转头问,知道司马迁不?
这个叫张建军的新兵摇摇头。
你懂不懂规矩,连首长问你话要马上回答!我们的中士文书训斥道。
不知道。张建军赶紧回答。
今年多大了?我问。
十九。
学什么专业?
电路。
你怎么穿这么少,你的大衣呢?我看到他在发抖,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紧张。棉帽呢?
在车上。
那赶快拿回来。我说,收拾一下。
拿啥呀,在火车上呢。老贾笑道,这娃瓷得跟砖一样,到水青站了还在睡大觉,送兵干部不叫他他就睡到库尔勒去了。等他醒过来叫列车员开门,车门又冻住了打不开,最后要发车了才从窗户里翻下来。他叫车上的新兵给他递东西,人家也不知道哪些东西是他的,还没商量完车就走了,他就这么光着来了。
你的供给关系呢?也丢了?我问。
在。张建军在军装口袋里摸出几张纸递给我。
我翻了翻,递给了司务长。
算你命大,关系没丢。我冲张建军扬扬下巴,桌上有酒,你拿一杯喝了,暖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