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写诗,我就看青不一样的诗,相对异质的诗,既然诗相对于现代生活已然是一种异质。——并非出于人口统计学的考虑,显然,你写得越不一样,你越容易显现出来……至少,你的不一样。对于阿多诺惩诫式的名言,“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奥斯威辛之后不再有诗”,马克·斯特兰德的反驳是,“又有谁能够吃得下一顿午餐?”最初他写下某种类卡夫卡的寓言式作品,比如有名的《隧道》。在津渡这里,同样很多指证世界荒谬性的作品,虽然,这很容易成为作家写作的借口,因为,存在主义哲学的流行令人狐疑。
这种荒谬性是语言、语言工作的结果。津渡一开始宣称:“诗歌是快感的容器。”然而他用语言从事的事业却不过是书写难堪和不适,这让人想起古老的文艺学命题,快感之一就是对痛感的书写。其方法是,停留在语言领域里,通过对语言的异化作用,甚而拆裂语言——不错,这是他本人的词汇,来汲取语言的快感,然后偶尔与物的世界沟通,作指涉的姿态,形成微弱的反讽。津渡上来好象沉浸在这样一种游戏里,留下了大量作品,我考虑的是,它们为什么没有发展成一种奇特、但是富足的风格?既然它的特殊性是那样明显或许太过于明显?在我看来,他对语言的放任依然结束得有些草率,留下的短诗太多了,但这正是力量所在。缺少虚构场景,没有野心,它们没有成为寓言,但这明显是我的思维,马克·斯特兰德的思维,而非津渡的思维。在看到他毕竟圆熟的短诗时,我也许会谅解他适可而止的结束,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颐指气使,诗人津渡大踏步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上:
假若我死去,他们扔掉手套
假若我活下来
他们静静地,去水池边洗手。
——《手术》
他的带血的足迹沾满羽毛
磨破的脚指
露出野兽的骨殖。
——《……一个梦》
它提起左脚,放下右脚
提起右脚
就放下左脚……
——《鸟与绳子》
我打开箱子,里面伸出
一只手,把我拉进去。
——《箱子》
我紧靠墙壁,退后
直到,完全退入墙壁
退到一个匣子深处的忏悔。
——《汉密尔顿幽灵说》
玻璃上,蜗牛拖着笨重的夏天
我身体里的蠕动
一道粘迹。
——《热病》
我想够多了。也许可以感觉得出,这些诗句除了词语不为人知、抽象的自我衍生,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同样也取决和对应于一个人的肉体感受,我不是在宣扬身体的政治、身体的诗学,但在最深的深处,词与物应该是同一的,最根本就是此刻的肉体感受,这让这些诗句切实可靠,“露出野兽的骨殖”、“完全退入墙壁”、“提起左脚,放下右脚”,蜗牛竟然让看到了“我身体里的蠕动”……我们知道,卡夫卡出色地将他局促的洞穴、办公室生活转化为甲虫的知觉。布洛茨基说,一行诗可以让人想到他在地平线上站立的……存在状态,这是一种象征,但其是否却也根据于某种生理学事实?隐喻,说不定也是一种毗邻性思维,正如我现在能看到这些鸟。于是我们从这些诗里,大概可以读出津渡身体的不适。所幸肉体的感受有多种,一旦“扔下那段纠缠得毫无头绪的逻辑”(《鸟与绳子》),津渡就能体会到冷峻的欣悦,他的语言诗一指向荒谬,一指向静观,人对世界的——首先是对语言——享用。有时甚至达到了赞美,这是纯诗达到的赞美,我举出的代表是《黎明时分的湖泊》。在冷色调的赞颂氛围里,却依然充满了对个性和有限的体悟与同情,
一切回复到原样
你的悲哀,是一个平面
湖岸清晰的线条限制。
——《黎明时分的湖泊》
是树影,“安慰天鹅的栖止/胸脯白皙,俯向湖水/挤开暗黑的水圈”,一向高蹈的天鹅也适时出现了。与其说它是作为精神和爱欲的象征——我想象,精神也只是爱欲的一个方面,要记住这点——出现,还不如说是作为一种现实的物种而存在。于是这整个诗的词句,就像由石头垒砌而成,这首诗(的内容)也仿佛具有了石头的美德,面孔濯濯而易受侵蚀,
他们有木乃伊一样珍贵的沉默
——《木船》
诗人写出了一个瞬息万变、不变的熔炉,寂静时的火山口,机械也倒退为自然的一部分,“车灯,不能完全穿透静寂。”遥远的,这首诗让我想起埃利蒂斯描写的大海、海岸、石头,人类生活和自然的交汇处,而往往是它们,再成为人类生活的象征。在偶然的机缘中,津渡成就了这首诗。《暗流中的花朵》则写人事,幻美化描写的悦人效果可与之媲美。这是语言的写法,我在此耽搁太久了,必须承认的是,津渡更多还是生活流的写法。同是写夫妻生活,他又可以写《床头言语》,东拉西扯,温情。语言的写法固然需要约束的定力,生活流又何尝不要提防流于漫无边际。津渡生活在海边,大海虚幻的深度培养着他的想象力,但对大海的书写在他似乎并不重要,津渡只是说:“总有理由,你到海浪的那边去/总有理由使你回到岸边”,生生给忽略了,错过了。在某个时候,我发现他的一丝狡黠,“一个诗人,就是一个小镇”,这哲学不能说不狡猾,
我演讲,我辩驳
左手团结右手,双手又划分阶级
我还打一个乌托邦似的喷嚏
但决不是因为脸红——
因为我彻底赤裸,因为我
一个人,因为不需要可耻的遮羞布
我此前的否决,完全藐视了人民
驱逐了群众
——《一个人的小镇》
他要把那些石子、水泥和沙浆
送到搅拌机,巨大的
子宫深处,瞧瞧这德性吧
同做爱有什么区别?
懂吗?这就是生产
他像个二流子,不屑地对我笑着说
——《一个搅拌工》
然而写出来通篇无可辩驳的孤立的热情,诗人的个性、不到200斤重的物质敞露了出来。诗人的想象力落到了实处,如果这句话不矛盾。语言自成世界,诗人迷恋语言,抬高语言与世界抗衡,拿没有的与有的构成对称,反而揭示出世界的虚幻性。另外一条路子是转向彻底的唯物主义,变柏拉图主义为亚里士多德主义,从此相信个性,废弃一般,悲观虚无。赫拉克利特说:“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一样的。”而正如津渡的路线,是越来越左了;在生活中,津渡本身又恰好是“潦倒不通实务”的反面,是个实干家。搅拌工,这个诗不错,“这就是生产”,泥沙俱下、滑稽、而又严肃,这是某种机械论的世界观吗?有时我宁愿相信物理,而不相信道德,但这物理又给我以道德的信心。这能不能是19世纪美国,比如惠特曼写下的诗歌?——不是高攀大师。也许更像是小的惠特曼,工业诗人桑德堡?相信语言的津渡,经过语言,变成了“现实”的克制的津渡,变异的仍是语言。津渡的诗歌,兴趣由处理“语言与存在的关系”掉进了世俗世界,聪明人几乎要喊:“要当心!”最后一个词,命运。最后要说明的,唐突诗是罪过,这个文章时间是仓促了,但理解是早就一直暗中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