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平行线可以相交于一点――偏执者如是说
线段AB
他说了,他要揍我。他说这话的时候还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我记得当时天上有乌云,黑压压挤成一团,像老家床铺上的破棉絮。
我蹲在小区裸体雕像的胯下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出来我哪里得罪了他。我不怕和人干仗,在老家,我提着菜刀追过赵二狗,带人和邻寨的小青年干过群架。但这一次麻烦得要人老命,那个说要打我的人是个公安。
我站起来,天已经黑了,小区的路灯都睁了眼。近处的草地上有两只卷毛狗在打架,相互疯狂地嘶咬,还发出恶狠狠的叫声。回到寝室,崔凡贵正吃着方便面。
崔凡贵和我都是碧雅园的保安。他前些天说他整上了女朋友,他的对象是一家火锅店的洗菜工。我不喜欢和崔凡贵说话,他的底细我清楚得很:老家比我还边远,初中文化(其实才读到初二),说话日妈操娘的。
我的理想不是当保安,是公安,保安和公安只差一个字,但两者的差别我是晓得的,申明一下,我高中文化程度。我离当公安其实就差两分。高考我不听老师的再三劝阻,只填报了公安院校。落选后准备卷土重来的那年我老家三个月没有落一滴雨,父亲指着呲牙裂嘴的稻田说你的补习费让老天爷收了,要读书你找日瞎了眼的老天爷去。学校开学的那一天,我扛着蛇皮口袋搭上了来省城的客车。
睡了一星期的地下通道后我找到了来碧雅园当保安的工作。我当保安除了要吃饭,最重要的是保安的制服和公安的制服很像,把衣服套在身上,我觉得保安怎么都该算是公安的远房老表。
“日,你看你的脸,像爹妈翘脚了似的。”崔凡贵说。
“那个公安说他要整我。”我装作没有压力的样子笑了笑。
“哪个?12栋哪个?脸上有几颗骚疙瘩那个?”崔凡贵吃了一惊。
我点点头。
“你惹他了?”崔凡贵问。
我摇摇头。
“日妈!无缘无故打人?没王法了?”崔凡贵吼。
我确实没有惹他,真的,我发誓。前面我说了,我对公安尊敬都来不及,我怎么会得罪他呢?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一个农村来的小保安,在岗亭值班,一辆车慢慢地拐进来,骑在电子门上不动了,我挥挥手,示意车辆赶快离开,那车还是不动,我过去拍了拍车窗,车窗玻璃慢慢地降下来,我就看见了一张妖艳的面孔,车窗继续往下缩,我又看见了两半饱胀的奶子。我当时明显感觉到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唾液从舌根喷射出来。女人的领口开得太低了,两半奶子招摇地看着我。女人看着我耸耸肩,遗憾地表示,她的车发不动了。虽然口干舌燥,我还是提醒我自己尽量不要去瞻仰那两半二两活肉,但遗憾得很,我的眼睛还是作贼似的往那里钻,活肉的主人也很配合小区保安的工作,她把身体往后仰,这让我的参观面积显得宽阔了许多。
后面刺耳的喇叭声终止了我的参观活动。
有人从后面的警车里钻出来,这就是他了,他今天脸色有点不好,黄黄的,有点像得了肝病。他在后面不耐烦得挥着手吼:“搞什么呢?前面的车搞什么呢?”。我慌忙跑过去给他汇报,我说前面的车发不动了,他看着我的脸说:“扯个卵,推啊!”,我说推?他说他妈的保安不推难道要联合国秘书长来推啊?我当时心里就不舒服了,我没有想到他会骂人,一个人民警察居然骂人,还他妈的,你可是穿着警服的啊!我想。但他的话好像不是和我商量,而是带有某种命令的色彩。
我在后面啊呀啊的整得面红耳赤,那车还是纹丝不动,这时车里的人呵呵地笑了,她伸出头来说使劲啊你。“推啊!把她妈的推到火葬场去。”后面的警察大声吼,于是我又开始新的一轮啊呀啊!半天那车还是原地踏步,这时候车里的人笑得更欢了,她在车里大声说我的妈呀,忘记拉下手刹了。说完那车轻哼一声窜了出去,留下我在原地喘粗气。
前面的车刚走,后面的就抵了上来,我闪到一边,车里的人民警察脸色乌青地骂:“猪啊你?被耍了都不知道,脑髓豆腐渣捏的?”。我的火一下就上来了,我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还人民警察呢!有你这样的警察吗?
车上的人眉毛一下扬了起来,推开车门站在我面前,用指头戳着我的脑门说:“你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你他妈就一守门的狗!”走出去几步他又回头对我说:“猪脑壳,我要打你,迟早!你他妈的最好先到医院预定个病房,骨科的。”
“你得想点办法,毕竟人家是公安。”这是崔凡贵最后给我出的主意。
太阳像老家的“朝天辣椒”,火爆爆的,一条长毛狗在树荫下卖力地吐舌头,它的主人是个老太婆,坐在离它不远的长椅上认真地打瞌睡。岗亭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那头传来了崔凡贵的公鸭嗓,嚣张地说听得见吗你?我故意说听不清楚,能大声一点吗?崔凡贵就骂日,买了个崴货,明天去换个新的。崔凡贵上星期买了个手机,把那玩意挂在腰杆上,比配了枪的警察还神气,往人多的地方一扎就掏出手机喂啊喂的。今天陪他的他的洗菜工上街瞎逛,不掏出来喂个够才怪。
放下电话,我又看见他了,他的车在自动门边叫唤。打开门,我给他敬了一个礼,他把车横在门上,从车窗里伸出头笑,他的笑很奇怪,嘴拉成一条线,看不见牙齿,连门牙也看不见。“叫你预定的病房订好了吗?妈的!”他说,然后把脑袋又缩进那个铁壳壳里倏地一下窜进去了。
他其实一点也不像个警察。瘦筋筋的,满脸的骚疙瘩,警服套在他身上松垮垮的,像偷来穿的。导致他不像警察的还有他那张嘴,就一个粪罐,一张口就喷粪,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干上这个职业的?我一个高中生都晓得骂人是素质低的表现,他一个正规的人民警察会不晓得?他妈的!要骂大家骂。
我给几个当保安的老乡打了电话,说大家见一面,开始几个人都不来,说忙得很,我就说我请你们吃饭,几个人就说再忙也可以推一推的。狗日的一帮势利眼,一点不团结,难怪要被城里人欺负。
吃饭的地点在城边的一个工地。这个地方还是崔凡贵给我介绍的,他带他的洗菜工来吃过,两个人饱饱的搞了一顿,才花了十块钱。
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木棚,四周通花照亮的,苍蝇比天上的星星都多,几张桌椅歪歪扭扭地拼在一起。老板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绑在身上的围裙像块猪皮子。一个小姑娘穿条油腻腻的牛仔裤蹲在地上洗白菜,露出半截深不可测的屁股丫子,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脖子上居然挂了一串亮晶晶的项链。
牛二宝最后一个到。一拱进来就骂日你先人板板的这是哪样球地方,比省长家还难找。然后搬过一把椅子用手指在上面抹了抹,又骂,你家屋头的,这是凳子还是案板哦!小姑娘听了慌忙过来拿袖子把椅子仔细抹了一遍,牛二宝才把屁股抬上去放好。
四个人点了五个菜,喝的是三块钱一斤的枸杞酒,两斤烧酒整下去,大家都有了点酒意。这时候吃饭的人多了起来,进来的都是灰头土脸的,好像都是刚从工地上下来的。他们大多要个炒饭之类的,然后要点泡菜,稀里哗啦就吃上了。
喝了一口酒牛二宝问我这段时间如何?我说其他都还好,就是有个公安说要整我。牛二宝嗓门一下提得老高:“敢,日他先人板板的他敢!”想了想他又问:“你说是哪个?”“公安。”我说。牛二宝就泄气了:“公安说!”
我说你们倒是给我想想办法啊。牛二宝抬起头问,晓得是哪个分局的吗?我摇头,牛二宝说你最好搞清楚是哪个分局的,我和几个分局的领导都熟,到时候打个招呼屁事都没得。我说二宝你就少吹牛逼了,大家又不是不晓得底细。牛二宝脖子一下硬了起来,说,我给你们讲,公安部门有几个大脑壳都住在我的那个小区,大家熟得很,今天西城分局的局长还给我递了支“玉溪”,招呼是可以打的,骗你们我是万众人日的。
花了三十块钱,我挨打的现状没有丝毫改变。
我这几天感觉自己的魂飞了似的。即将到来的痛揍像一根绳子把我紧紧地捆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无形的绳子越来越紧,勒得我都快透不过气来了。我不是怕被人打,我怕的是一个理想远离我而去。我宁愿打我的人是个捡垃圾的,因为我的理想不是去捡垃圾,被这种人打就是被揍一顿而已,起码显得单纯。被警察打性质就不同了。
我决定给他道歉。
黄昏,他来了,车横在大门口,我先敬了一个礼,我知道我的这个敬礼有点单相思的意思,但我还是尽量把礼敬得标准些。“有意思吗?”他说。我吞了吞唾沫说:“以前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还请你原谅,我就是个小保安而已。”他笑了,还是那种很古怪的笑,笑完他说:“你没有对不起我。”“那你为什么说要……那个我。”我把“打”字隐去了。“我要打你,就是因为我想打你。”车碾过大门,也碾过我的心坎,把我的五脏六肺都碾碎了。
会计室通知领工资,领完工资我准备到小区超市买件小礼品,我看中了一盒“西湖龙井”,茶叶包装得很精美,上面一个古代美女抱个琵琶在湖边耍,还配了些杨柳、阁楼之类的,反正雅致得不行。一问价格,要两百二十块。我被吓了一大跳,雅致原来也是很值钱的。最后还是买了盒毛尖,包装差了许多,上面也有美女,但美女抱的东西换成了一个提篮,价格是二十块。
星期六,天阴着脸,像天下的人都欠了他老人家钱似的。
要打我的人天都黑尽了才回来。从车窗里我发现他的脸比老天爷的还难看。他把车撂在楼下就蹬蹬蹬上楼去了,那车霸道地横在通道上,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我跑过去,我得告诉他,这车是不能停这里的,一会里面的车出不来我娘又要遭殃了,有些业主甚至连我祖宗也不放过。
我折回岗亭,从抽屉里取出茶叶。爬到刚刚亮灯的那家人门口。我的手悬挂在半空,我把希望都寄托在这只手上了,它将为我敲开一个保留了尊严的世界。
门开了,他探出个头,看见我他有些惊讶。
“有事吗?”
“你的车停的位置不对,挡道了。”
“哦!”
“想请你动一下。”
“哦!”
“谢谢了,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我递上茶叶。
很顺利,他接过了茶叶,又“哦”了一声。
“其实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当警察。”我自豪地说。
我下楼的时候真的有腾云驾雾的感觉,轻飘飘的,像唐僧揭掉了五台山上的几张灵符,悟空一抬屁股就能冲上云霄。
路过他那辆车的时候,我看见他连车窗也没有关。警察就是警察,比谁都牛逼。借着灯光,我看见座椅上放着一件衣服,警服,镶在胸前的警号牌在灯光下亮闪闪的。
一声脆响,一个东西掉到不远处的草地上。碧雅园有部分业主的素质真的是低,乱扔乱倒是家常便饭。崔凡贵上星期值夜班巡逻,半空中掉下一个安全套,幸好崔凡贵脑袋规格比较大,才没有成为套中人,崔凡贵回去洗了六次头,用去半包洗衣粉。
我过去捡起楼上扔下来的东西,是盒茶叶,包装上有美女,提着个篮子看着我暧昧地笑。是嘲笑,美女嘲笑我热脸对着冷屁股,一头热呢!
我的心沉了下去,像春风满面地逛街的当口冷不丁掉进了下水道,一下子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我把茶叶抛进远处的竹林,砸出一对正在竹林中苟合的猫,一只是名贵的波丝猫,另外一只是我老家那种满村子乱窜的土疙瘩货。
我在小区里来回踱了一阵,跑到他的车子前,四下查看了一下情况,只有几只蛐蛐躲在暗处唱歌,连两只苟合的猫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伸手拎起座椅上的那件警服,猫一样无声无息的逃离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