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过程中遭遇到困难,对于任何一名作家而言,这是必然的事。托马斯·曼说,作家就是那种写作困难的人。而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的遭遇,给“写作困难”这一说法添上了一个极为沉重的脚注。
他的作品的难产度在作家群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例如为了撰写两篇总计一百多页的小说(《爱情的完美》和《宁静的维罗妮卡的诱惑》),他用了整整两年半的时间,而且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还要“没日没夜地工作”。至于他的代表作《没有个性的人》的写作故事则更离奇:穆齐尔从1905年开始构思这部小说,20年代开始动笔,前后易稿凡20余次,一直到他1942年去世,书仍然没有完成。也就是说,这部小说花了近40年的工夫(当然,它也是一部百万字以上的文学巨著)。穆齐尔把他常常陷于的困难的写作状态称作“写作瘫痪”。他甚至说:“我的传达欲望极其微少:已经偏离开作家的类型了。”
写作者常常会面临无路可走的绝望境地,通常的情形是从某一刻起他的写作停滞了,或是写不出新的作品,或是作品在行进的过程中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
他必然要寻找出路,而且要耗费他所拥有的一切能量。他宁愿把自己身体的精华献上,把智慧的血液抽干。写不出新的作品,他会怀疑的,他一定会想他已经江郎才尽了,他的才华到此枯竭了。他似乎已经写完了一切他该写的东西,即便事实并非如此。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以第一人称叙述的马塞尔(当然他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代表了作者普鲁斯特)是一个对自己写作极不自信的人,其中还夹杂着对自己怠惰的自责,我们看看他是如何说的:
我可能怠惰成性,习惯于把手头的工作一天天地向后拖延,我甚至猜想,死亡也同样可以向后拖延的。
(《追忆似水年华·重现的时光》)
刚刚写完开头几页,一股烦恼涌上心头,笔从手中掉了下来,我嚎啕大哭,不禁想到,我没有这份天赋,也永远成不了天才。
(《追忆似水年华·在少女们身旁》)
在熄灭蜡烛之前,我阅读了自己誊好的那一章节。读罢,深感自己缺乏写作才能,这正是盖尔芒特一家早就预料到的。
……
(《追忆似水年华·重现的时光》)
真是这波平了,那波又起,老摆脱不了,使我每每为自己缺乏写作才能而懊恼。后来,我原离巴黎,去疗养院疗养,在这段悠长的岁月中,我根本不打算再写作了,这才摆脱了懊恼的心绪……
(《追忆似水年华·重现的时光》)
被怀疑蒙蔽住双眼的人往往显得非常之固执,他此刻甚至表现得极为可笑,简直顽固不化。但是普鲁斯特对待写作消极悲观的情绪并没有影响他的创造,相反,他从未停止过《追忆似水年华》的写作,即便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他身边爆发。
作品无法继续下去,半截子工程撂在露天的旷野中。这种状况令建造者和经过此地的路人焦急、尴尬、愤怒、无奈,渐而是漠然视之,可笑的是到最后所有人认可了这种两可状态的存在。我记得几年前,我的家乡要建一座高达四五十层的双子塔楼,我们高兴地看着它一层层地成长,不到三个月,它就拔地而起了,有一些傲然,有一些雄伟,我们也随之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就堵在嗓门眼儿。我们是谦虚而有自持力的市民,我们要等到双子塔楼彻底竣工才会说出我们的高兴劲儿,到那时,让我们站在高耸入云的楼顶,自豪感就会油然而生。但是后来,工程停止了,大楼不再按我们的想像一天天地生长了,它像一个半身不遂的人站立在风雨中。我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不外乎有以下几个可能的原因:一是资金不足,包括前期资金准备不足,后期资金无法到位什么的;一是工程本身有问题,可能是基础没打好啦,也可能是建设中出的问题,材料质量差或结构不合理都是有可能的嘛。对应地说,就是写作者能量不够,他没有具备足够强大的学识、想像力和创造力,而到后来他又无法补给到位;工程问题就相当于半截子作品问题了,涉及到具体的写作技巧和写作能力,像什么语言啦、节奏啦、结构啦,等等,不一而足。
此时的写作者又像一只被陷阱困住的野兽,他四处横冲直撞,寻找出路。那个古老的不讨人喜欢的成语——困兽犹斗就会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是啊,他从来就不曾停止过斗争,他努力阅读,寻找出口,我多次看过一些作家自述时像这样干过;他在大家小巷晃来晃去,努力成为一个真正无所事事的人,等候着所谓灵感的光顾;他甚至不惜再谈一次恋爱,以致激发他停滞的才思,当然也有人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希望从爱情或异性那儿获取源泉。如果这些行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没有奏效的话,他对自己产生怀疑是必然的。他怀疑是上帝是神是魔鬼突然间以超自然的力量 夺了他的写作才能。迷信也会在瞬间产生,他认定这就是宿命,好像他的作品进行不下去并不是他个人的原因,而是个人之外的偶然因素造成的。
如果经过长时间的不断努力,他的境遇尚未得到改善,怀疑行为就不仅是内部和自身的了,而会成为外部和他者的,他和他的写作将会成为外界的话柄。但是写作者寻找出路的斗争从未停止。我一点也不怀疑几乎所有伟大的作家都会必然遭遇此境。一名真正艺术家的成长需要一个过程,这是一种阵痛,是一种嬗变。写作过程中的每一次停止对于他来说都一次难得的蜕变的机会。最优秀的作家是那些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大胆的创新意识的作家。他们要做的是不仅仅是写作内容上的革新,相应的形式革新也必须要完成。作为吸收人类文化与艺术精华的写作者,在他成为独创性作家之前,他必然地学习和模仿前人或其他优秀作家的艺术风格和写作手法,这个过程往往是痛苦而漫长的。如果我人为地在庸常作家和真正艺术家之间划一条线的话,我想在这条线之前他一定要经历多次这样的蜕变的痛苦,一次次否定自己的勇气和行动。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有一次极为重要,它对于他来说有决定意义,即从蛹话蝶的聚变。这一刻就是那条看不见却有至关重要的线,是那条本不存在但又无法缺失的分水岭。
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里尔克在《布里格日记》中这样写道:“唉,要是过早地开始写诗,那就写不出什么名堂。应该耐心等待,终其一生尽可能长久地收集意蕴和甜美,最后或许还能写成十行好诗。”也许我们认为这不过是诗人的谦逊与不实之辞,但事实并不是那么简单。里尔克本人在他的内心深处就是对写作好的诗歌有着审慎而执着的忧虑。他接着写道:“因为诗并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是感情,而是经验。为了写一行诗,必须观察许多城市,观察各种人和物,必须认识各种走兽,必须感受鸟雀如何飞翔,必须知晓小花在晨曦中开放的神采……”他要求诗人回想起童年的疾病、压抑的日子、海边的清晨、各种不同的爱情之夜等生活中与思想上遭遇的种种细致入微的情形。参照这种严格近乎苛刻的要求,里尔克总结他的创作,说:“迄今为止我写的诗却不是以这种方式写出来的,所以都称不上是诗。”他时年28岁,已出版了几部诗集,但他认为自己仍是一事无成。是的,对于里尔克来说,也许可以称作“一事无成”,因为他最重要最优秀的作品尚未开始写作。
里尔克的写作遇到了巨大的困难,这倒不是说他江郎才尽写不出什么优秀的诗歌来,而是在写作过程中,他还要继续攀登,向诗歌艺术与人类思想的最高峰艰难地爬去。到1922年,这样坚苦卓绝的攀登尤为明显。他说,1922年2月期间他感到很孤独,他的全部工作就是等待,等待着什么东西出现。奇迹出现了,但对于诗人自己而言也许并非如此。这一年,里尔克完成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作品:《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和《杜依诺哀歌》。同年,令人惊异的是,现代主义文学达到了它的顶峰,最优秀的作品同时在1922年相继问世。瓦雷里在沉寂数十年后完成了《幻美集》,T·S·艾略特经过长年不懈的努力,出版了《荒原》,乔伊斯用七年时间写就的巨著《尤利西斯》终于出版。
写作困难在某种意义上将是一种写作沉寂。安德列·纪德在《重读<欢乐与时日>》中开宗明义地写道:
我不遗余力地赞美两位与我们同辈的作家——一位是诗人,另一位是散文作家,他们俩几乎互不相识,彼此无法理解,但分别获得了异常独特而又如此相似的成功——在我看来,希冀永久性的荣耀,于他们是件慎之又慎的事情,他们是:马塞尔·普鲁斯特和保尔·瓦莱里。他们几乎是同一年龄,同时发表了早期作品,然后又沉默了十五年。
十五年到底有多长?是一个人生命的四分之一?这样说毫无意义。在这里,十五年就是从幼苗发芽到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光,就是普鲁斯特和瓦莱里从一般作者走到大师这段道路所花费的时间。在这样漫长的沉寂中,一棵成长中的树木他要经历多少风风雨雨啊!困难么?这不用我再赘言。
还有许多事例可举。比如塞缪尔·贝克特,他在年轻时写了一篇关于乔伊斯的论文——《但丁……布鲁诺。维柯……乔伊斯》(1929年,贝克特时年23岁)和一篇论述普鲁斯特的论文——《普鲁斯特》(1931年)。随后他就一直在默默无闻的状态下写作,十几年的时间只写过零星的小说作品。据他的传记记载:1945年,在战后他返回都柏林,在都柏林港纺波堤突码头上获得“顿悟”,迎来他一身中最重要的创作时期。相继创作了短篇小说《被驱逐的人》、《末日》、《镇静剂》、《初恋》,长篇小说《梅西埃与卡米埃》、《马洛纳之死》、《无名的人》,剧本《等待戈多》等作品。十几年过去了,他才写出一系列优秀的具有独创意义的作品来。我们把过多的目光投向了他的“井喷”时期,但我们还应该深入他的“写作困难”时期——一个必然的黑暗时期,需要艺术家以大无畏的勇气和坚苦卓绝的努力破除黑暗开拓广阔领域的时期。
毫无疑问,越是优秀的作家,他们就越是“写作困难”的人,必须经历写作中的黑暗时期,须以自己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坚持不懈的努力实现他们艺术上的飞跃。真正的写作必然是一种沉寂,真正的作家必然是遭遇“写作困难”的人,一切都无须言说,最终优秀作品的问世会说明一切。
写作就是断制造写作困难,进而努力去解决这种困难。否则,就只能叫写字。这是一种存在的艰难……
当蝴蝶翩翩起舞的时候,我觉得他应该在那一刻笑一笑,或者微微地点一点头。不是吗?这样轻松舒展的羽翼是多么来之不易啊!
在这一过程中,写作者作为流放者获得坚韧和力量,那些困难的时刻占据了我们人生中灰色忧郁的一角,并不断闪烁着光芒。就像保罗·策兰在他的诗歌《作品》中写道的那样:
在永恒的无地,这里
在这喧响着钟声的
记忆里——但,何处?
谁
在这阴影的四方里
打响鼻?谁
在它的下面
闪光,闪光,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