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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竞选人物

发布: 2009-4-17 07:07 | 作者: 张辛欣



       路边又插起竞选的牌子。白红蓝基本颜色,不同姓名,不同党派,又是选举年。美国的大选、小选,有时候让我联想果树的大年和小年。不,政客的感觉怎么可用果树做比喻?高度紧张的政治生涯,在选举讲演、握手、微笑、策划攻击对手的施政纲领中轮回,首要的首要,是永远在为选举本身筹集资金--这倒像是果树为自己结果给自己上肥。  
       
       看着路边的牌子,恍惚便想,生命的圆圈怎么放射都不大,你,一个搞艺术的,“高级政治”从来离你不遥远。在曾经的京城里如是,现在也如是。
      
       前众议院议长并共和党前领袖纽特金里奇,最总量级美国领袖人物,这家伙以粗鲁、冷酷无情的政治谋术,包括用传播流言诽语,挖掘对手丑闻摧毁人家的名誉,激起着敌手的极大恐惧,就靠着这股子张牙舞爪,他铸成了自我权力之路。正式着说,众议员纽特金里奇代表着我所住地方的选区,当然,像所有顶尖政客一样,这位国家要腕儿绝大多数时间呆在政治首都,极罕见能回到乔治亚根据地来。对我的个人认识说来,他挺远,挺近,好像报纸副刊的政治卡通人物。
      
       感觉他挺近,因为戴维斯。我的老朋友戴维斯20多年前就认识纽特金里奇。那时候纽特金里奇还是个年轻人,是代表共和党作竞选第一梯队的敢死队员,在他的党不控制的我们这个选区,为自己的政治生涯搏斗。戴维斯当时是民主党选出来对抗纽特金里奇的人。到那次竞选结束的时候,纽特金里奇踏上了权力仕途,戴维斯打道回府--回乡下的家。回顾历史让我惊奇的是,当年的选举,对两人似乎本应是相反结果。看选举的外观情形,应该说对戴维斯再有利不过了,而对纽特金里奇毫无一丝光亮。那时候的乔治亚选区,几乎所有政府官儿都是民主党人,如果说到那时民主党已经控制国会40年了,那么他们对这个地区的控制则有100年了。
      
       戴维斯,来自本地一个很有影响的农庄家族,绝对被看好要击败纽特金里奇的。州报《亚特兰大宪政报》支持戴维斯,形容他是一个说话直率的乡下律师(这话不假,他曾经如此,现在仍然如此)。报纸拿戴维斯质朴的优点和夸大其词的纽特金里奇做对比。
      
       戴维斯筹钱,上电台讲演(当时还不兴电视),他家是选举总部,侄女个个是优雅南方美女,这些女人到公路边插牌子,开着车把竞选小册子送到乡间每家每户,敲门微笑着说:“请支持我舅舅!”当戴维斯在镇上讲演时,身后一片助阵美人。
      
       然而,纽特金里奇的反击战术使他得以载入美国史册成为“伟人”。纽特金里奇攻击戴维斯的时候很聪明地暗示听众,戴维斯支持的是极左翼的理念,是国家叛徒。纽特金里奇特别指责戴维斯的各项竞选纲领。对这场鬼春秋公平着说,纽特金里奇为了维护两年前取得的众议院席位顽强地挣扎着,不停歇地持续做竞选,并且,身为历史学教授的纽特金里奇,在操练政治时刻得助于受过训练的戏剧性视野,因此,他的讲演能从两方面捕获观众:一方面是关于美国历史的,另一方面是关于税收和社会政策的,他有富有想象力的(并且成堆的!)思想。这仿佛是我们历史上我们见过的同类角色?而说到底,公众投身政治游戏,扮演的都是观众角色,而我们需要激动人心的表演。戴维斯,当时孩子小,负担着家庭,他无法跟随纽特金里奇的激动作尖刻的针锋相对的回应。关键还是,戴维斯不像纽特金里奇那么渴望权力,而一个人的企图心,扭转了局面,决定了胜败。
      
       竞选结束后,戴维斯又回到小镇的私人生活里。他和妻子住在一座140年头的大房子里,有五个孩子,还有年老的父亲。他的房子坐落在俯视牧场和森林的高坡上。
      
       这地方很偏僻,门前是一条单线公路,通向贫穷的阿拉巴马州。这片荒野被孩子们的喧嚣,老父亲严厉的呵斥填满,小个子老人耳背,总是高声嚷嚷。
      
       在这所大房子里有一个小房间,里面堆满祖先阅读过的书籍。这些好像祖宗牌位一样供着的书,包括狄更斯小说,各种翻译版本的圣经,历书,莎士比亚戏剧集和希腊文、希伯来文课本。在这种深入宗教信仰的南方人看来,与莎士比亚同时的国王詹姆斯钦定英文版本圣经,离上帝的真意仍有距离,于是他们自学古老的文字,直接读圣经原著。
      
       每到感恩节时,这个家族的成员便从全美各地开卡车,坐飞机到此地聚齐。大家吃一顿盛大晚餐:有火鸡、还有鹿肉、鲇鱼和传统南方做法的肥猪肉炖的各种蔬菜。吃过晚餐,戴维斯总是驾着拖拉机,挂上大车,大车里载着全家族的孩子。大家坐在车里的草垛上,一起唱着歌,集体摇晃着向田野深处进发。当大车跨越茫茫黑暗,他停下车,熄了车灯,在满天星斗下轻声讲起故事。故事永远是印地安人的鬼魂,他们曾居住在这块土地上,虽然早就消亡,但魂魄仍在此地出没。孩子们好喜欢这种故事,一年一年,听了又听,茫茫夜色里依然充满了孩子们恐怖而新鲜的尖叫。
      
       戴维斯仍旧做私人律师,同时为自己的小镇当兼职法官,给邻里裁决争执:谁给人家修理卡车的帐单开高了,谁喝了非法酿造的威士忌,要不就是一头发怒的牛毁了另一个人的篱笆,诸如此类的事务。
      
       同时,在华盛顿,纽特金里奇的声音,在诸如军事预算、国际贸易政策、国家事务上日益增强着。纽特金里奇终于挖掘人家一个贿赂丑闻,并以此清除掉前众议院议长,铺平自己升到权力顶峰的通道。同时,他自己的头一次婚姻成了一件离婚丑闻,他还纠缠到竞选筹款没缴税的丑闻里,花了30万美元来摆平。
      
       纽特金里奇更是值得小说家关注的角色?因为他的生命有着不断的戏剧性。包括1998年被他自己的党从国会议长踢下台,包括离婚,结婚,又离婚,又结婚。报纸也可以不断拿他的私人生活充填痒眼版面。最近《亚特兰大宪政报》生活版又有续集,说纽特金里奇当年蹬了发妻,同跟他一样野心勃勃的女子结婚了,而那场婚姻正以恶战结束着,现在他跟竞选时候泡的小妞结婚了。华尔街日报上关于他的报导很时髦,他在玩网,是美国Internet政策机构的顶尖人物,有一堆关于美国在网络过度世界和在新经济里该如何运作的新说法。
      
       我从来没见过纽特金里奇这位真人,不过,看他在电视上经常出现的微笑倒也毫不做作。他就是他。攀着政治阶梯够着自己的生命目标,企图将创造力和激进的右翼思想带入政治实现。这人也从头不容易,因为他的大本营,我们的乔治亚,从来都没有停止把他从选区干下去的谋算,以民主党为主体的地方领袖把他的选区改划又改划,叫他老小子必须一再地争取新选民,但他顽强地取胜着来着。在电视上,时不时地,他在政治评论上露相,上看去,他更胖,更瘦,但是渐渐老着,也许更有钱了。因为他出了本书,一本回忆录,政治加性内容,卖得不错。他一堆堆地出书!
      
       假如只是看外貌,纽特金里奇和戴维斯长得有点像。都是敦实,直率,快乐的,有年纪的家伙。作为生命的方式,纽特金里奇渴望著名与权力,得到着权力和著名,并爱着这种搏斗的生活。而戴维斯,我发现,他也很满意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和戴维斯交谈的时候,留意到,他也在小留意着老对手后来的失败地方。竞选的旧日飞速地过去着,戴维斯在老着,孩子都长大了,他还是小镇上的大人物,仍然住在同一座被牧场和森林包围的农庄里。感恩节的时候,仍然拉着全体来客的孩子(开始有孩子们的孩子们了),大家坐着拖拉机,唱着歌,仍然去旷野。平日的傍晚,他到他哥哥那里去坐坐。哥哥是个退休的空军上校,住在他家旁边一条湍急河流的对岸。哥儿俩唱着歌,喝着啤酒,从黄昏直到半夜。他可以不停地喝,一直喝到大醉,沿着河边的小坡,过小桥,走回来。
      
       我们两人在门前廊下聊天。然后,戴维斯招呼着大儿子,提着长把锄草镰刀,走下高坡。   
      
       运输机的铁臂高高转动着,把砍伐下来的巨木装上卡车。在戴维斯祖父时代,这个家族是有上百个黑人雇工家庭的,他们就住在农庄周围,如今那些黑人家庭通通消逝了,好多人到遥远的芝加哥去找亲戚了,好多人进城镇当了建筑工人。地税太高了,戴维斯一片片卖着森林的木材,来养祖先留下的地。而乡野正在全面败退着,城镇和小区正在逼近着,和他一起在伐木机旁边锄草的儿子,正琢磨着离开乡下进城。
      
       假如,当年是我这位朋友获胜,美国政治肖像会有所不同吗?一上,一下,两个地方,两个人,一方积极地活着,微妙轻蔑着前对手的政治失败,另一方收集着对手的失败之处做消遣,但是,互不在意。而这两副全无人在意的,表面不相连的画面,是不是也表达着这个国家的人的某种东西?美国人更醉心于自我快乐,不管事情怎么混乱,他们以快乐为自我基准,像东方的哲学观和现实观,将悲剧作为恒常生存状态,这两人可能都学不会。
      
       旷野的风吹来,奶牛哞哞叫着,小孙子哭闹着,女人们在唱歌,戴维斯在吆喝。我坐在大房子前的摇椅上,看着门前的公路。公路两面各自盘旋,一线连接天际,另一线也连接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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