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迷失在時間的洪荒，他，那位被你視為神燈巨人的他，伸拳踢腳，手足舞蹈，是恐懼滅頂？害怕離水？還是想一手撐起世界？
恩詔的哭聲穿門透壁而來，你屏息豎耳瞠目結舌入戲：關於人類、生命的萬年連續劇。不敢進產房的你，無能擔任臍帶拔河的隊友或教練，只好蹀踱場外，引頸企盼，像罪民那樣聆聽神的宣判。
「恭喜你！四肢健全，手指腳趾也都完整無缺。」護士扮演起祭司（在你眼中卻是仙女）的角色，幫你制住蠢動的小腳：「如果沒問題，我們要蓋腳印了。」三十年前這段話會變成：「恭喜你！是個胖小子。」
等等，凝視推車上的碳基結構（你腦中的字眼是「愛的結晶」），閃爍飛梭織編千殊萬象，你的後人類大腦來不及回溯十月演化的奇蹟：外中內胚層旋轉黏附消融增生的龐大工程。半年前，你不敢相信超音波裡的小水怪也有上岸的一天。不敢相信，當初激情一瞬的副作用，竟是恆河沙數，輕浮、聰敏、調皮、寬厚、仁慈、殘酷的相乘綿衍。閃電在鏡廊裡翩飛眨眼。
你不敢相信，我們是由無生命成分構成生命，化子虛為萬有，把憂愁歡謔揉捏成迷亂的線球。透過窗洞，你仰望井格狀的夜空，遙想超新星之謎，同時墮入理性、天性交混的小宇宙、無間的重力場。你深知，混沌初開，光暈與闍城浮現，你雖無能改變世界，但世界將因某微妙因子的投入而有所不同——至少，你的「窩」變成一個「家」。
家是什麼？大腦內的彎曲圓柱體，連結數以千億的神經元？調和柴米油鹽愛恨怒喜的鼎鼐？生死離合的源地？父祖輩的遺訓：「個人不可以成家，家卻可以成全個人。」
「這個人」就是一家之主，王者頭上的小逗點。第二次見面，育嬰室襁褓中的他，果然像是披著新衣、戴著皇冠露臉：神色幽忽，眼光呆滯，目中無人。「啊！臉型像把鼻。」「眼睛像馬迷。」「嘴巴簡直就是阿嬤和舅舅的翻版。」簇擁哄撫，分割的容顏圖像將支解或湊合最初的記憶？他有記憶嗎？記得或認識誰呢？能辨出生命汪洋中蜃影一瞬的自我孤島？
你搜思枯腸，溯洄蒹葭蒼蒼的河上游——驚見一潑「沒來由」的瀑布懸垂半空，上不著天，轟沸沆流無底止。那是一歲的意象？兩歲時的吉光片羽？記不清了。再往前，白露未晞，虛無雲氛穿插神話閃電，飛龍見首——你的父母轉告你的孩提故事，他們才是你鴻濛初始的目擊者。
你對孩子最刻骨的記憶卻是他的忘川階段。最親密也最疏離的時光罅縫。一如多年後，你的傷心源於他的無心，而他的不開心來自你的過度關心。
接過一團迷亂，生手老爸忐忑變換姿勢：舉臂、曲肱、輕撫、緊擁、貼近心房，嬰兒不耐地咿啞，怎麼做才是恰如其分？母貝滲出真珠層以包覆砂礫？黃昏時融入大地的血色，有種親密衝突感；焊接銷熔時閃爍的火花，迸現尋幽的快意。你握著他的小手，佇立月台，不知該搭那班車。
凝望乳灰如黎初的囟門（啊！那層薄殼可不能輕碰，感覺、思想、信念、偏執成形前的脆弱濕地。）數條淡藍血管交錯延伸，沉默的音叉，譜寫不知名的曲調。碧波之下藏著什麼？鱗狀宇宙？妖魅幢幢的探險小說？神秘與輕狂的二重奏？左腦發達的孩子擅長語言、推理，慣用右腦的人偏重直覺，充滿藝術細胞，附餐則是神經質和負面情緒。你渴望愛因斯坦的大腦，又擔心貝多芬的命運、梵谷的性格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癲癇。有人說學前教育要從零歲開始；有人說父母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皆是神奸巨蠹的幫兇或天才兒童的推手。你不知的是，多年後你們胼手胝足製作一把椅子，他腦中那座胼胝體高速公路亦到達車流量的高峰。家是你的終站，他的起點。
就以他為「見事眼睛」（這時的他還不會「認人」，只能模糊感應暈輪、暗影、濃稠金黃的氣息、媽媽的乳香和你的汗臭。）展開一場驚奇之旅。事物的輪廓扭駁交纏，一波波混合聲色嗅味的分子使者轟然湧至。你乘坐現在的竹筏，飄流在未來與未知間，兩岸是失傳已久，高調超音波、超低頻和回聲導航系統的風景（懷中的小人質掙扎蠕動，發出怪叫）。由一刻到另一刻，時時刻刻，回憶的冰雕。
所以，你們家的數位相機從不打烊：「貝比，笑一個。」從餵奶照、洗澡照、到健保專用的大頭照。標上日期、時間、愛的小語，以便讓記憶成為歷史。「貝比，看這裡。」母子照、父子照、全家福、親友團大合照，以及，睜著迷濛雙眼（像不像雪景玻璃球？）若有所思的獨照。只差心情快照，一窺心理指紋。你們急著為他劃線定界，讚美最微小也最巨大的生命形式，將他的一切嵌入童年的相框。幾個月後，你耐心教他說話識字、遊戲拼圖，為他繫綁美麗而不能飛的蝴蝶結，變出食物和玩具。多年後，龍子皇圖又添一筆：戶籍遷到那個學區？唸那所學校？考什麼大學？去那裏留學……
等等，人生不是一部快轉短片，放下遙控器，先聽聽他的意見：微弱嗚嗚聲是肚餓加撒嬌的暗示，哽咽是委屈的心情，抽抽答答是說不出口的怨懟，裝腔假哭是要引你注意；裂聲嚎啕則是惡夢乍醒或身體不適。（真該追究的是，憋了十個月後傾瀉而出的呱呱密碼，耳聞證人的你聽懂了嗎？）他的哭聲成為最新的保全裝置，緊張、焦慮、恐懼、懸疑、短暫平靜——當他進入夢鄉——的封閉的圓。（想起來了嗎？年幼高燒的你，死抱著你衝向急診室的父親，慘白的暗夜，驚悸的幸福。）
哄慰拍撫搞笑逗弄（半年後加上餵奶），不知所措目不轉睛。勾勒一幅天地風雲圖，測知他何處呼風、幾時喚雨？想像一種大腦造影：頂葉簌簌，顳葉顫顫，奇思異想的心靈全像；渴望一枚情緒戒指：熱情紅飢渴紫甜蜜黃平靜藍，控制誘惑偽裝溝通防禦利用……後來你不斷尋找和他對焦的一瞬——只有一瞬，嬰兒的注意力比高鐵錯車還短，只能維持眨眼或閃電現身那麼長。
清淺的小腦化學池塘，一變而為癡嗔哀怨的尼加拉瀑布，隨即又蒸發消散，你徜徉在無邊際的遐思：他對這世界的初體驗，等同你初睹天王星冰封裂紋的震撼？而忽略了最基本的誘激元素：媽媽聲音的情感輪廓，爸爸笑靨的曲折意味。
「爸爸」、「媽媽」等概念漣漪，何時開始浮現在心靈之鏡？天光雲影，水月兩望，他發現子宮、襁褓以外的世界了嗎？第一口牛奶的滋味（你們遵從醫生指示，餵食半年母奶），開啟了挑食之旅：牛羊奶、葡萄糖、米麥精……敏銳的味蕾像薰衣草田，滿山遍野的紫艷；蝙蝠洞裡成千上萬倒懸的黑翼，伺時出動占領秋暝的天空。布丁、芒果、木瓜、奶雞，入口即化為宴饗的記憶。伸手抬腿，抓到什麼就往嘴裡塞——呸呸！好酸，這就是傷心的滋味？哇！超甜，我喜歡熱戀的感覺。嗚嗚！不要給我表飛鳴（一種益菌）拌無糖糙米粥，媽媽的淚珠摻入汗流跌進我的口腔期的苦澀。哦！拿開咖啡，漫天風霜裡悠悠轉醒的五味雜陳。
張牙。舞爪。大地為枕天為帳。當他能自行轉身、坐起甚至爬行，王國的版圖迅速擴張如大不列顛帝國：斗室內的字卡、momo、小熊維尼、古典音樂；窗外的遠丘、花瓣、榕樹鬚根和飛機尾雲。目光所及就是邊界，等待他伸手去指。觸碰就是征獵，命名即是占領。
七坐八爬九長牙。好奇心的延展，無遠弗屆，但身體進化的速度，重蹈漫長的地球演變史：從原地蠕動、轉輾掙扎到雙肘拖行下半身、拱爬再到匍匐前進，彷彿耗掉幾個冰河紀。四肢貼地的陸泳動物雄心不減，你在網路裡遨遊，小爬蟲也在光亮地板上探險，爬！向前爬，連爬帶滾，移動浮標箭頭、手形圖案、蝴蝶暗藏味覺的前腿，就可抵達糖果罐或火星奧林帕斯山。握進手裡的東西，法老的權杖，賜他辨識、推理、記錄和擁有的神奇魔力——你無法形容那種瞇覷掌中物的深戲表情；又像字謎，答案就在奶嘴風鈴、杯盤碗匙的背後或裏面。世界是一幅抽象畫，你努力排列幾何圖形、蜂巢結構，而他總有法子將毛線球弄亂。瞋、瞅、瞟、睨，七彩玻璃球翻變出愉悅、憎惡、慧黠和一閃而逝的狡邪（你知道那也是基因光譜的一部分），和你對望的時間變長了，多了一抹光采——童年的你巴望櫥窗裡的生日蛋糕時的眼神。仔細瞧，他的「蛋糕」乃是鑴刻在靈魂櫥窗的你的倒影。只要「消失」一秒鐘，他便拖蹭下半身（像半身不遂的鱷魚拖著長尾）哇哇尋你。
你發出怪聲，他露出心智搔癢的曖昧微笑。擠眉，弄眼，扮鬼臉，裝可愛，你重組五官，飾演向來厭惡的諛臣角色——別急，你還會是嚴師慈父鐵血教練多情孝子加上兒子玩偶，和榛莽未開的森林王子傳遞樹突、軸突的信息，共享脈衝的月光浴。含情脈脈的衝撞。是啊！倉皇尋你，回頭盼你，或是像達陣那樣，整顆小頭顱撞進懷裡，迸出代表歡呼的牙牙聲。
語言也戴上假面。不理會你的諄諄切切，兀自咿嗚啊哦，彩排日後的璣珠或謊言。這位自封的神祗經常狂妄（對「貝比，啵一下」置若罔聞），有時陰鬱（拐彎抹角表達不滿），偶爾脆弱（深夜爬上你的胸膛捏你的鼻翼喚醒你），以及，永遠需要全宇宙的愛。
世界並非唯我無他，耳聞目擊不等於見識整體。你嘀咕著何時教他這番辯證——「貝比，電風扇危險！」「碰碰！會痛！」也許，爪攫腳蹬是在測試界限，尋找模式：興奮或痛苦都會收錄存檔，建立回應程式。你攔阻他又想讓他學教訓。人生是通往地窖沒有扶手的陰暗階梯，你只能幫他點亮壁燈，卻誤以為牆上的巨大投影是他的原身。放心，卸下尿布後，他會因應環境裁剪衣料，或根據他所認知的形貌變換身姿。
只是，愈來愈靈活的移動不像是「下階」（你也不喜歡沒有出口的意象），倒像「攀岩」：攀過你的腿腹胸肩，有支點就想扶搖直上，扶桌沿椅碎步前行，每一小步都是在攀登生命的巉巖、時光的天梯。跌跌撞撞的背影，不懂拉繩直降、攀岩技巧，還是得抓緊突觸的岩塊，否則就是墜落深淵。「禪中無他心，定中無他想。」專注，執著，堅持前進，不作他想。你驚見他努力脫卸自我，邁向迷霧深瘴的黑森林。爬吧！向前爬，爬出肋骨封鎖的身體監獄，無尾猴在樹枝間穿梭跳躍。
咿哦一聲，你不知他又發現或弄壞了什麼？憎怨歡憂消匿，世界的形廓像冰河那樣消解，無垠白的天地微縮成一枚顫動的小逗點。
你渾然忘我，捨此無他。
瞧！快瞧——父親你喚醒沉思者你——你的貝比剛攀上峰頂：不扶不靠，兩手撐地，不，是倒舉地球，昂然站起，直挺挺的小小直立人。
翩翩回首，傲岸的驚嘆號，對你，對你身後穿衣鏡裡的精靈，對窗外的朗朗乾坤，粲然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