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弔詭的懸棺——評介張啟疆的眷村小說

发布: 2014-2-20 17:41 | 作者: 鄭明娳



        懸而未決、不能安葬的歷史之棺,是張啟疆在各家爭鳴的眷村文學中最獨特也是最淒切的語彙,它有別於「竹籬笆」的地理景觀描繪。身體的、價值信仰的、精神靈魂的多重迷失,構成時代夾縫下懸而不能解的「懸棺」。
        眷村文學在九○年代多元匯聚的台灣文學(如都市文學、同志文學、性別論述、少數民族文學等等)裡提供了另一種切面解讀:藉以理解台灣複雜糾葛的政經環境的參考文本,也是台灣特有、曾經存在隨後漸次瓦解消失、極具時代意涵的時空片斷。
        作為眷村文學代表性人物之一的張啟疆透過眷村這個「原模」呈現的時空套疊和文學技巧,特別值得深入細究。本文即針對《消失的□□》進行文本解讀,逐步拆解全書詭異、悲壯、幻滅的氛圍背後的小說技巧、意象運用和思維呈現。
        一、懸棺的意象
        懸而未決、不能安葬的歷史之棺,是張啟疆在各家爭鳴的眷村文學中最獨特,也是最淒切的語彙,它有別於「竹籬笆」的地理景觀描繪,張啟疆取譬的心理語詞||想那「蛛網透明」的空棺裡裝填著「灰飛煙滅」、魂魄不散的幽靈,反映出「大時代」的驅迫下,第一代老兵離鄉背井,落腳台灣,卻「眷」戀著再也回不去的故鄉老「村」;以及,第二代子弟承繼父祖鄉愁同時面對「第二故鄉」的拆解消失又被迫二度流浪。身體的、價值信仰的、精神靈魂的多重迷失,構成時代夾縫下懸而不能解的「懸棺」。
        問題是,眷村的拆除改建,是否意味著此一情結的落土?原來,故鄉會消失,舊地圖裡找不到它的標記,捷運線也將漏失它的站名。事實是「我們的村子在時空中漂流」。鄉愁卻也因「先於『打造』而存在」、「它只存在於它的不存在」的虛無本質而幻生無數,並衍生出貫穿全書的連環辯證:記憶和「創憶」的交疊、真與幻的糾葛、死與生的互詰對話、離家或回家的循環遊戲。
        化身書中老爺爺、陳小弟和眾多「保忠」、「台生」的隱藏作者也變得「張嘴結舌,辭不達意,比手畫腳呼喊咆哮都不足以披露那座心靈殿堂於萬一。」最有趣的誤讀在於某「陳台生」將王維詩「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錯唸為「君自他鄉來,卻往故鄉去。」主客顛倒,虛實錯位,因果斷裂,既是對歷史的質疑困惑,也點出「回到老家」的無窮可能和不可能。相形之下,張啟疆所揭示的「離家」方式:「只須留意帶走整個村子的你自己:啟碇時,生鏽鐵鏈自海底拔起,刮擦著錨孔同時搖晃傾斜船身的聲音與意象。」船過水無痕,只留下錨鉤狀的問號,收錄在最後的壓卷之作〈君自他鄉來〉,豈非就是那鐵錨意象的大哉問?
        二、棒球的詭戲
        「外來客」的眷村孩子迷上「本土象徵」的棒球,又因劍拔弩張的省籍意識而引爆族群衝突,以揮、奔、盜、撲的擊球跑壘隱喻「離家/回家」的趑趄兩難:既呼應眷村中國情結的尷尬,也暗指本土認同的艱辛。
        在〈消失的球〉中,那枚一投成虛,掉進時間之河十餘年,如蓮花般白亮得出奇的球體將張啟疆「以球喻志」的心情發揮得淋漓盡致:只投「直球」的敘述著「我」在雙重壓力(得不到父長的肯定,又蒙受對手的奚落)下苦撐(之前是苦練一整夜)生命中最淒涼而慘痛的比賽,「誰輸陣,誰就永遠滾出球場」而整場比賽是在十餘年後另一回辦公室「決鬥」||不是職位、權力之爭,而是尊嚴、自信之爭||的辭職前夕,三十歲酗菸縱酒的皮囊與自己的影子交戰。只是,「氣怒再也激不起鬥志」,當年任人飽揍而不肯屈膝的少年變成「應該安靜地坐著,或者躺平」。而時空跳躍如蒙太奇般的敘事手法形成的心理張力(敘述者「我」同時面對兩場比賽,兩個戰場)糾結著(非關球賽卻是整個眷村記憶的)回音、虛像、幻影,最後在迷糊的醉眼裡匯成一股「模糊的戰慄」。
        弔詭的是,當年的地盤之爭其實是發生在對手家後院的無聊遊戲,「那塊地(指對手陳國雄的家產),就在我那消失的老家後面,曾經是我小時候奔馳流汗幹架痛哭的草地棒球場。」)張啟疆一舉點出球賽結束於陳國雄理所當然的再見全壘打(回家)和無恆產的外省人第二代「本土扎根」的不易。十餘年後「我」的求去(離開國民黨地盤的機構),除表明脫離父蔭,寧願開計程車、當水泥工、擺地攤外,「我之所以選擇自動消失,是因為我疑惑:為什麼當年那場球賽,不能僅只是一場球賽?為什麼那個快速球會憑空消失……」,似又暗示某種告別:逃離球場,遺忘童年、身世、已消失的先祖和「我」之間的關聯,一齣又一齣「天殺的中國人殺中國人的故事」。
        單純的棒球竟負載著如此沉重繁複的象徵意涵,張啟疆意圖讀者細心凝視「那個一畫到底的迷宮圖案,折成菱形的壘線」、「(我們的)故鄉不是本壘板,而是某個殘壘的壘包」,抑或,那道交織迴旋、串連一生的球軌,只是「我」的縈迴告白:「但那是個好球,我從來沒有投得那麼好過。」
        三、「國」、「家」的迷思
        「黃膚」、「綠卡」、「白髮」、「黑色人生」的繽紛組合,衍生出槍擊要犯、立法委員、歸國學人、股市作手、地皮集團龍頭……等「尷尬的身分湮滅了厄舛的身世」的眷村子弟的無窮可能的命運。「命運之網不是只有一層」。一個角色可能被增生、複製或彼此想像,相互混淆,「你從飛駝一村的正門闖進婦聯新村的自治會」,「空難亡故的上校靈魂不滅,成為鄰家幼子長大成婚後生下的長子。」眷村人、事、物(包括蟑螂、老鼠)的任意排列組合||也就是聚集每一戶毗連的「家」合成微縮的「國」的想望||聲音中又有插播,故事裡還有故事,那些不滅的眷村靈魂活在「意義不明的對話」裡、「聲音的迷宮」,回憶故鄉時唯一的回聲。於是,〈保衛台灣〉裡在八二三砲戰炸斷一條腿的張老爹一變而為〈老人家〉中麻瘋失憶的李爺爺,用聲貫一條街的音量,「即席創作只有自己詮釋的啞劇」:「這是什麼年頭?什麼天候?俺在自個兒的家裡迷路了。」
        「反攻大陸」的暫居心態和政權更迭(從蔣氏王朝的沒落到公元二○○○年的政黨輪替)後的政治失落感,是大多數人對外省第一、第二代「迷路」狀態的理解。林燿德也曾在〈他人即地獄||評張啟疆︿躒﹀〉的短評中將(張啟疆小說中的)眷村拆毀視為「政治烏托邦的崩潰」。然而,張啟疆的企圖似乎不只是著眼於「眷村文化的鄉愁和外省籍後裔的文化焦慮」透過科學(幻)上的「多元世界」構想:宇宙中的「我」(眷村子弟的總稱)像細胞般數以億萬計,遍存於各個平行、獨立的世界||留學海外、流落街頭或融入社會,彼此「皆因對方的想像而存在」,模擬腔調口吻,重複相同的言詞,張開輪流更替的嘴,打著一模一樣的哈欠,彷彿各異的軌道環繞著廢墟星球般的核心。悲則悲矣,在失落之餘,竟也透露出「莊周夢蝶」式的存在辯證。張啟疆的想像(書寫)驅力,為分散、落寞、凋零老去的眷村子弟虛構了一個交叉纏繞的網路世界。
        「國」||自閉兒陳小弟凝縮現實和夢想投射的模型世界||則為相對於「懸棺」、「棒球」的另一實體道具。在〈躒〉文中,「我」和陳小弟、「國」與現實世界,纏錯成彼此映照、相互影射卻也不可割裂的統一體:「我」莫名其妙成為陳小弟的「監護人」,擔任現實生活保護者的角色;但「我」的存在,包括連番挫折和後來由剝而復又處處受制於「國」的「古老、無法擺脫的預言裡」,「(陳小弟)眼瞳深處射出一道催眠似的精光」,「我在這幾無旋身之地的空間,感覺到磅礡的延伸,街道開始變寬變長……」。另一方面,現實消隱、眷村拆除、「國」的崩毀和「我」體內的崩離斷裂亦串成互為因果的錯綜連鎖。
        四、死滅與幻生的對話
        書中追求「我會一直活下去」的眾多悲劇人物在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回憶似濁水的一生中掉進了「噩噩渾渾,無著無邊的黃粱大夢」。生死兩茫然的「輪迴」像反覆迴轉的空白卡帶,「嘎啞,嘈雜,沒完沒了,沒有內容。」〈遺囑〉中的遺囑是一張只寫下「遺囑」兩個字的宣紙,〈保衛台灣〉的斷腿老兵張保忠面對示威群眾「保衛台灣」的打殺聲時,「開始重複那個千篇一律的惡夢」:當年(八二三砲戰)十四名死守碉堡的班兵只剩他「半個人」生還,「為的是一塊從未去過的土地」。
        崩裂的信仰、嘈亂的年代和「教時間怪獸抓走了近四十年」的空白人生,是張啟疆為第一代老兵勾勒的群像。眷村第二代的命運、際遇乃至身分、身世之說,更是瀰漫著「寒流」、「濃霧」、「因逆光而顯得虛幻」的謎樣氛圍,「彷彿我不存在,彷彿我(才)是個死不瞑目的幽靈」。一種虛無基調的虛構回憶(及未來),糾纏著那些抗拒、吸收、再抗拒、融入、逃出乃至「認祖歸宗」的尋根之旅。在大刀隊傳說的〈故事〉中,瀕死的私生子「我」為了「守護故事的源頭」||一種虛無假設的存在證據,前(神?)往台兒莊戰役的古戰場,尋找(父親反覆訴說的)祖父口中(反覆對迷路的其他士兵訴說)的大刀隊傳奇,從抗戰、國共內戰到國民黨遷台,這姓張的三代間竟然全不是親生父子,可說是烽火下「時代的遺腹子」,「你們的故事開始於出生前,連同大難不死的父親,分別遺棄在碼頭和對岸的碼頭。」故事(虛構回憶,杜撰家史)之流替代血脈之傳,開始於「灰飛」:「機關槍將他們(大刀隊員)掃成蜂窩,迫擊砲將他們轟為粉末,他們枯槁的身體像爆彈墜雪般破碎,沒入黃沙,化成灰……」結束在「煙滅」:「她(祖母)看得出來,我可能已經斷氣;不是受命託孤,就是死撐一口氣,前來託夢。」都不是「張家兒子」的這對父子彼此護守,共同「守候生也守候死」,守候「我不回來……我們的故事會永遠消失」的故事,守候時間的流逝,或者,迂流不逝。
        「私生子」的身世之謎,也出現在〈老人家〉中廢報紙堆裡凍得縮身弓背的小肉塊,是山地老婆偷人的野種。孩子眼中父親「龐大的陰影」,是對故鄉(祖籍、法統、國家認同)的繼承?還是割棄?在〈失蹤五二○〉中,正名「台生」的純種張家兒子淪入「不知該到那裏去」,非死非生的連環夢魘:從父祖寄望「反攻大陸」的一代變成反抗國民黨的街頭走路工,從開口「死台客」變為滿口「台灣國萬歲」,縈迴其間的是年復一年翻覆多變的「五二○圖騰」||大陸學生版和台灣抗爭版,十七歲時夾竹桃林的生日血禍與「若干年後」的街頭喋血||不同的版本,翻變的立場,卻譜出一模一樣的腳本:「(倒臥夾竹桃林的他)夢見長大後變成無賴的自己,若干年後,以同樣的方式再死一次。」、「我不要死」和「你老頭會傷心而死」的絕望幻願,竟使(對張台生而言)「五二○」變為從未發生、永不實現的未來?當年(十七歲即死於械鬥的他)彌留瞬間錯誤的悔恨或留戀?肉身之亡與靈魂之滅互相詰問?而全文最警醒駭人的「亡靈對話」當推張台生和幽魂叔叔的最後交談:
        「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剛好相反,你還活著,只是不小心掉進一個早已死去的世界。」
        張啟疆的眷村小說是多麼怵目驚心、蕩人心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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