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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腿人语

发布: 2013-12-19 16:43 | 作者: 杨怡芬



        像很多事情一样,这事情本也不应该发生的。
        五一节前两天,过节气氛渐浓,人的心情多少也有点松弛下来。那个清晨,我想先处理些杂务再去上班,不跟送孩子上学的车一起走了。孩子的学校正好和单位 同路,搭车上班,我差不多能提前一个半小时到办公室。每天出门前那个紧张啊,称之为“分秒必争”也丝毫不夸张。今天,我想轻松一下。
        家里那位没法轻松,送孩子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因为我不跟车走,他就把车停在家门口的台阶下,那是个狭长地带,只够打开一个车门。但是,日常惯性的力 量是多么强大,当我打开右车门,把早餐盒放到座位上时,我的儿子,他正绕过车尾向左车门走去——平常,他都是从左侧上车的。这时,如果我果断地关上门、离 开,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是,我看到了左边座位上孩子乱放的外套,我想,我必须把它拿下来,孩子会把它坐脏的。于是,我上前一步,脚就在车轮旁边了。同一 时刻,男家长一边看手表——要迟到了,一边看儿子——左侧那里根本是拉不开车门的嘛,于是,他果断地松开脚刹,他必须往前开一点儿,那样,孩子才有拉开车 门的空间。瞬间,车轮就碾上我的脚背了。我尖叫起来。
        原谅我说得那么啰唆——我没法不描绘得详细,否则,大家会纳闷:你们自己家的车怎么就碾了你的脚呢?在这场事故中,真的没有谁是要负起特别大的责任 的。你想想,如果那天我跟车走的话,男家长就不会把车停在只允许开一个车门的地方,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孩子如果不被日常惯性左右,他应该能清醒地看到左边 根本不能上车。但这些“如果”都没有发生,已然发生的事实只有一个:我的脚被碾伤了。20天后,男家长沉痛地跟我说,现在,我一定在看到仪表盘上所有的红 灯都灭了以后,再开动。我想,他这是在勇挑“责任”了。男子汉嘛。
        那天之后,我成了一个不能正常行走的人了,或者,说得更直白点,是个单腿人了。我用一副彩金色、可开合的拐杖走路,我用双手撑着它,往前推一步,左脚随之跳一步,包扎着的右脚往后蜷着。爸爸嘱咐又嘱咐,你那伤脚千万不要磕着碰着啊,会痛死的!
        医生说,少则一个月多则一个半月,伤脚才能落地承重,到100天之后才能正常行走。万幸的是,一吨重的车子压上脚背,居然没有骨折——也许,是自家的车子,多少留了些情。
        它们需要时间一点一点修复。我能为它们做的就是保养精气神,为它们提供能量;尽量垫高脚,让血回流。右脚,如今是战场啊。眼看着指甲上的月牙弯一个个 消失——这些能量,都去支援前线了吧?我必须保证弹药充足,为此,我一日三餐营养均衡,仿佛回到孕育孩子的岁月,不同的是,上回我动用全身的能量去支援一 个胚胎成长;这一回,我的能量是去修复一块血肉模糊之地,让它从假死状态中苏醒过来,把它们从麻木中拯救出来。前者呢,是隆重而正当的,后者怎么说呢,难 免有人会这样想:你也太把这只脚当回事了吧?因为这世界上,多的是伤了一只脚的人,甚至,多的是永久地修复不好一只脚、一条腿,甚至两只脚、两条腿的人 呢!他们不也好好地安静生活着吗?哪像你,吧嗒吧嗒咀嚼起一只脚的悲欢来了,太矫情了!
        我敢打赌,这样想的人不会太少。就说自己吧,在成为单腿人之前,又有哪一天去真心体会过伤残者的痛苦呢?当我在马路上看到行走不便的人时,我顶多同情 地看他们一眼,不,坦白地说,更多的时候,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毫无感觉——他们只是组成真切而又遥远的不完美的现实世界的一个部分。和我相处过的虚构人物 里,《你怎么还不来找我》里那个叫“云彩”的女人,她是靠板凳挪着走路的人。现在,我严肃地问自己,当初,构思“她”的时候,你努力想过她的各种身体感受 吗?你是不是只以健康人的心理去揣测她的心理活动?我只有低头承认。
        而如今,我也是挪着走路的人了。所不同的是,我借助的是一副称得上精美的拐杖,它让我心情好了不少。有同事建议我,干吗不坐轮椅呢?你这样单脚跳着多 累啊!确实挺累的,而且,以袋鼠的姿态行走,也真是不好看。妈妈为此而反对我去上班。可我觉得,以正常高度行走,比之以坐姿行走,要好得多,至少,我还在 我熟悉的世界里。视野角度一变,世界真的不同。与其说我想生活在“正常”的世界里,倒不如更坦白地说,我害怕生活在不正常的世界里,我害怕被正常所抛弃。 我,不,是我们这一代,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就是要把自己稳妥地正常化吗?
        没来由的,在同事建议我坐轮椅的那一刻,我想到我从前的上司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他去探望一个肝癌晚期的朋友,那朋友拉着他说:“我现在活着,毫无生活 质量,差不多就是个活死人了。”当初我听着他讲述,也就随声附和了一下:“是啊,真可怜,那么年轻!”我的内心却是平静无波澜的。因为他所说的那个病人, 我不认识,我就可以轻松地把这个病人归为异类,因此,他的悲欢似乎无足轻重。一个生活在正常世界里的人,各自都有自己必须奔忙的生活,即使是家人,日子久 了,对病人也不免有不耐烦之感——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也是这么来的吧。到自己这个岁数,也算看了一些世相,有时候,真是很害怕自己某一日会成为病人,一 旦如此,那就是被划入一个不正常的世界里了,也许,就得以弱者的姿态,巴望着正常人给予援手了。而我,是很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
        执意依靠拐杖去上班,一半也是不想太拖累妈妈,只要我在家休息,妈妈就把我当病人养着,她自己一刻不停地忙。在单位里,我也想着尽量不给人添麻烦,可 同事们走过我的门口,都会停下问一句,要倒杯开水吗?倒开水,这个很简单的动作,在拄着拐杖的人那里,也是难事。我就尽量少喝水。这样,也可以减少去卫生 间的次数。在我们的办公大楼里,一层楼只有一个公共卫生间,它在遥远的走廊尽头。谢天谢地,我们的卫生间里有可以坐的马桶。这也是我能去上班的条件之一, 甚至,是首要条件。在无法完成下蹲和起立动作的日子里,那个有马桶位的卫生间是我的救星。很多单位的卫生间只有蹲坑。这是作为正常人的决策者做出的决定, 他一点儿也没想到,他的员工里会有腿脚不便的人。我敢打赌,这样的办公大楼比比皆是。
        在这里不停地啰唆卫生间,是不是让你心烦了?有什么好说的啊,正常的人,心里都不搁这事。
        至于走路艰难,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一切都慢了下来,一步改为一挪,一挪与一挪的间隙,足够正常人走出好长一段路了。一个月挪下来,手心磨出了茧子,而 这拐杖的手柄处,还是有柔软的橡胶包裹着呢。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那个人物“云彩”的手,必有厚实的茧子——一步一挪,她使的是一条板凳啊。在病中,我 才握住了她的手,我也才知道,如果脚不能走路,双手也就束缚在拐杖之上了。人之为人,最简单的标准是直立行走,解放出双手来做比爬行更有益处的事情。一旦 脚受伤,双手的功能便又“返祖”,其中的无奈,难与君说。受伤之初,我还高兴地想,这下好了,脚一伤,手就闲了,我终于可以安静地写点东西了。事实呢,静 脉回流受阻的脚,够你受的。那酸且胀的感觉,会侵蚀思维,阻塞思路。一天从班上下来,不独伤脚肿胀,就是那只健康之脚也肿得厉害,一按就是一个窝儿,久久 不见回弹。到家后,我赶紧把脚搁得高高的,让血流不往伤处冲。那些躺着养脚的时刻,我想了又想,才明白,到底我不过是伤了一只脚上的皮肉而已,所以,我才 有气力来慢慢咀嚼这小小伤痛。那些身陷重病的人,也许只有默默承受的力气,就是这默默承受的力气,也是再三再四鼓舞起来的吧。就如遭受大悲伤的人,他只有 沉默。受点小伤害的,才一跳老高。
        躺着能做的无非是读书。读《哈扎尔辞典》,里面说,疾病是视物的手段。我的视线在那行字上逗留了好久。为什么这么说呢?难道,疾病可以打开我们平素隐藏的多维度的视线?
        一个月之后,医生让我丢开拐杖,练习用伤脚走路了。他说,起初几天会更痛更胀,但运动会让血流顺畅,一天一天,也就好了。现在,我已经能踮着右脚走路,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能如常行走了。那么,我就又正常了。
        最可怕的是,在我自由行走三四天之后,我的身体和思维在迅速地提前正常,它们带着嘲讽的笑容,看了我在单腿人时期写下的这些文字,怂恿我,删了,删了它们,这是无意义的!
        一个正常人,是要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的啊!这个世界,是正常人的啊!被遗弃的拐杖,它在角落里,拉长着金色的脸,默默地看着即将成为正常人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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