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阅读与写作(二则)

发布: 2013-7-11 16:21 | 作者: 江离



        阅读与同情
        
        一个人,在一个庞大国家的边远城市里
    在厌倦中,读着,写着,要使自己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
        
        几年前,在一个朗诵会的中间,我抽出那个画廊书架上一排《今天》中的一本,看到朱永良的这首《两行诗》,在那之后的一会出神中,我觉得它已经在那里等了我很久,我感到自己就是那个人,并非出于自恋,而是因为这首仅仅两行的诗带着某种原型性质,它可以将很多人带到其中,发现那就是我们的众多自我之一。
        但是我想说并不是最后我们是否会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我想说的是同情,它根植在人性的共同情感中,意味着在自我中包含着他我,而在他人之中也可看到我们自己,单个的人和所有的人都相互连结在一起,它也是阅读和文学所以可能的基础。在现代性历程中,关于人的确定性的观念受到了质疑,但是同情仍可看作相对稳定的情感力量存在于人的德性之中。同情使我们置身于别人的情境中去理解他们的喜悦、困境、痛苦和挣扎,感到那也是我们自己的喜悦、困境、痛苦和挣扎,我相信那也是道德和公正的源头之一。如果那个在庞大国家的边远城市的阅读者具有丰富的情感和足够的敏锐,即使他像康德或者卡夫卡那样行不出百里,他也能在各个时代漫游,并到达世界的边缘。这样,间接经验带来的教益使书籍能够成为一种集体的记忆,在好的小说或者好的诗歌中,我们能够看到,通过同情达成的理解,文学可以消除冷漠、不同主体之间的鸿沟,对无处不在的权力和规训首先在心灵中达成微观的抵制,成为超越政治狭隘的力量。
        
        阅读的首要性
        
        作者,首先是一个读者(苏珊﹒桑塔格),对写作而言,阅读是一种必要的,甚至是首要的训练。好的阅读不仅能辨别作品中各种技艺层面的东西,也能理解这些技艺构成的整个天穹。好的作品提升审美,坏的作品则训练判断。而广泛有效的阅读,会渐渐形成自己审美的坐标系,拥有对自我判断的信心,从而取代对权威的盲从。当你面对富有名声的人的作品时你不会卑躬屈膝只想去寻找它的出众之处,当你面对籍籍无名之辈的作品时你也能意识到它的独特所在,当你面对自己的作品时知道它的一时短长。阅读的乐趣往往胜过写作,因为阅读有助于内在自我的成长,而写作则背负众多无形的压力,它是一种多方面的竞争。
        
        “关心你自己”
        
        西塞罗说是苏格拉底“将哲学从天国拉回到了人类生活和人类社会之中”,在苏格拉底之前和他的同时代,希腊哲学的主流是自然主义和智者学派,但是苏格拉底之后,伦理学成了新的显学,这个传统一直保存到希腊化时代。拉尔修记载着他曾是阿那可萨哥拉的学生,他的早期对科学十分感兴趣,但是后来完全转到了伦理学上,就像他的两个最有名的学生柏拉图和色诺芬显示的那样。柏拉图的兴趣更加专注到形而上学,而亚里士多德则试图调和自然哲学和形而上学。
        很多研究者都会在论述苏格拉底的思想之前,对他的生活进行描述,原因在于他是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将对真理的寻求和自己的生活合而为一的伟大人物。有时看起来他确实有些让人厌烦,就像罗素曾经指摘他为达到他自己心中已经有的结论而引诱人得出这一结论,那么这看起来似乎就不是通过对话寻求真理,而是像智者那样的人物,并且就今天的眼光来看他的一些论证过程真的全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更多的时候他确实像一个圣徒,不是对神的无保留的信奉,而是对真理,他是为真理被判处死刑的第一个人,在中世纪,人们认为他是耶稣之外最神圣的殉道者。
        苏格拉底的思想虽然并不系统,但是内在的联系是很紧密的。因为从他的思想的某一处开始都能很好地认识到其余的,现代的研究者泰勒从“灵魂”概念开始,而龚珀茨以“没有人自愿犯错”作为起点。我们可以尝试从“关心你自己”出发,十分简略地勾勒一下。凡有*记号的地方,在下面有简单的说明。
        苏格拉底看来“关心你自己”是每个人的职责所在。所关心的不是你的占有物,也不是身体*,虽然后者也是很重要的。他要求关心的其实是人的“灵魂”*,使它尽可能地“善”。“善”是最神圣和最高的价值所在,因为这是和神联系在一起的。但是在苏格拉底那里也能找到类似于实用主义的解释,他认为善和幸福是同一的*,好的生活就是幸福的生活。并且在他那里每个人都具有对善和快乐的强烈愿望,没有人自愿为恶*,那些做了坏事的人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善。也就是说行为的错误只在于对知识的匮乏,美德就是知识*,于是关于知识就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了。这样就完成了一种转换,对善行的追求变成了对知识的追求。而知识并不存在于我们自身之外,全部的知识都在我们的灵魂之中,只不过在灵魂降身于我们的身体之时遗忘了而已,我们的任务在于重新回忆起灵魂中的知识。为了帮助我们重新回忆起这些知识,苏格拉底发展了一种辩证法*,通过诘问,使人认识到真理,对他自己的行为有一种理智上的判明,即能够对他所相信的和所做的事情“说的出道理”。这就是“关心你自己”所蕴涵的,否则就是对灵魂的漠不关心。
        “身体”:苏格拉底对身体的关心实际上是一种节制。我们可以看到所有文明开始之际都有对节制的推崇(狄奥尼索斯教除外)。苏格拉底认为健康的身体是获得知识和善行的基础,而节制能增强这点。苏格拉底自己具有强健的身体,而且生活十分简朴节制,除了生存必须的水和面包之外,别无他求。
        “灵魂”:虽然在苏格拉底之前,荷马和奥尔弗斯都能使用“灵魂”一词,但泰勒认为荷马是在“鬼魂”这个意义上使用这个词语的,人活着的时候呈现在那里的东西,而死后就离开了它。苏格拉底虽然受到奥尔弗斯教的影响,它们同样是神圣不朽的,但是后者的灵魂只在人清醒状态之外,比如醉了或者睡梦之中才表现出来,它实质上是一个受贬的神;而苏格拉底的灵魂则是理智和性格的所在地。因而我们所知的“灵魂”是苏格拉底的创造,并且对之后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善和幸福的同一”:这是许多伦理学家都试图证明的事情,但是如果没有一个绝对者的保证的话,这会变得很困难。但是道德上的善和幸福的同一,道德上的恶和不幸福的同一对于苏格拉底以及所有苏格拉底学派的人而言几乎都是不证自明的。龚珀茨是这样给出解释的,“苏格拉底有一个理想——一个平静的自我拥有公正、无谓、独立的理想。他感到他是幸福的,因为他一直在实践这个理想。”一个追求美德(知识)的人,他是自由的,因为是他自己作出选择并且明白地知道他在干什么,而另外的人都处在一种迷惘之中,要么被一种外在的道德律令所束缚,要么被错误所左右,因此他处于一种“被奴役”状态。这种解释实际上是说幸福是一种幸福感,而不在于其他的社会的标准,比如他拥有多少财富等等,幸福就是灵魂的独立与自主,而追求善的人因为他的追求是快乐的。这种解释就苏格拉底而言是有效的,因为希腊化时期曾受苏格拉底影响的各个学派多少都有这样的观念。但是,问题是,它会引起对“幸福”的重新争论,究竟什么才是幸福呢?
        “没有人自愿为恶”:对苏格拉底而言,这又是一个自明的原则。这种道德乐观主义是基于“善和幸福是同一的”之上的。我们可以考虑到一种情况,手段和目的的分离,为了一个好的目的而采用坏的手段,苏格拉底曾说一个医生为了患者的利益而对他撒谎,尽管撒谎是坏的手段,但由于他的目的是好的,因此仍然是好的。但对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也会产生这样的情况,“做得好”却“结果坏”,并且另外好的目的是可以加以怀疑的,“好的”并不是一个绝对值,比如一个行为对行动者自身是好的,当个人的利益和社会及他人的利益存在冲突的时候,这就需要重新加以考虑了。
        
        乡村里的童年,小镇上的少年
        
        我出生在鱼米之乡嘉兴。那时父亲因为工作需要住在濮院镇,母亲则守着一亩三分田,我的童年生活在农村,80年代的农村依稀残留着田园牧歌的味道,对我而言,这种天天与自然和野趣为伴,充满了雨后松软泥土味的记忆弥足珍贵。
        那时我最爱的人是我外婆,我们那的方言称外婆为“亲妈”,因为母亲忙着生产,我由亲妈带着。白天我就跟在亲妈的屁股后面,割草喂养喂兔子,采桑叶喂蚕,稍大些的时候得到允许跑出去和小伙伴玩,比赛走铁环、跳格子、撬洋片,当然也免不了抓青蛙,偷鞭笋之类的事情。到了晚上,她们在为长大的蚕作茧搓绳结草龙时,或者逢到过节包粽子、做汤团时,就边说乡村相传久远的那些传说故事,很大一部分是聊斋式的神异故事,或者是七仙女下凡、孟姜女哭长城等民间故事,还有什么招魂啊,鬼借巫婆传言啊,仿佛鬼是实有其物,那是比我们现在的常识世界要宽泛的多充满神秘感的世界。我听了这些故事之后很害怕,即使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风吹树婆娑就疑神疑鬼。夏天的晚上则会在自家的稻(晒谷)场上乘凉,经常有邻里来共坐,边用棕榈叶做的蒲扇赶蚊子,边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我坐在小凳上,有时伏在亲妈或者母亲的腿上,听得懵懵懂懂,但是抬头就能看到整个闪耀着星光的天穹和灿烂无匹的银河。
        雨的时候,我也能感受到农村那种声色中的美,母亲会在屋里为我织毛线衣,我会仔细听雨点打在瓦片上和芭蕉叶上那种动人的声音,然后望出去,池塘中的荷叶舞动着它的华盖,桑叶、水杉和葡萄的叶子显得愈加翠绿。雨象珠帘般落下,渐渐地,外面的一切迷蒙了,天地融成了一体。现在我都喜欢下大雨的天气,在那种雨声中有一种巨大的宁静,让我感到十分安宁,也许是使我重新想起了那时的光景。陪伴我童年乡村记忆的还有一只猫,我亲妈和母亲叫它“阿花咪猫”,它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大,那是我小时侯最亲爱的宝贝。它是一只狸猫,温顺通达人情,又能捕鼠,即不象有些猫那样清高,除了喂食外跑得无影无踪,又不像偎灶猫那样懒惰毫无生气。我十岁那年,它已经是一只老猫,有好些天,它茶饭不思,总像一个老人一样呆在那里,仿佛在追忆它的似水年华,亲妈说它可能快老死了,我大感惶恐和怜惜,把它抱在自己臂弯,不住抚着它的毛,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头上,轻轻呼唤它:阿猫、阿猫。终于有一天,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亲妈说猫是不会死在家里的,它会找一个安息之地,静候生命终结的到来,直到现在,我都震撼于猫对生命的那种感知力。
        到上幼儿园的年纪,我开始和父亲住在濮院镇,古时称这里“梅泾”,因为曾在道旁遍植梅树而得名。濮姓是这一带的望族,曾出过几位尚书和驸马,因此后改称濮院。我小时候这里还俨然是江南小镇的模样,镇上的河流星罗棋布,河面上跨着一座座的石桥,或许你遇到的石桥还有个别致的名字和动人的典故。河的两岸是临水而建的木结构双层房屋,青石板路,镇的东西块分别以东湖头和西湖头来加以称呼,西湖头临河有带长走廊的廊房,可以边喝茶边看河面雨景,一大早镇上的茶馆店里都是道闲话,临世面的茶客。镇上有一家话剧社和一家电影院,话剧社经常有说书评弹黄梅戏,这个我是不去的。父亲每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会带我去看电影,至于看的是哪些电影,我都记不得了,但是好几次,下雨的黄昏,父亲背着我,我打着伞,或者他打着伞拉着我的手,走在江南小镇的石板路上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
        而镇上最著名的要数祥云观和香积寺了。祥云观是远近闻名的道观,历史颇远,具体建于哪个朝代我倒是忘了,据说是观内供有一块奇石,每逢雨雪天气来临前,石头都会色彩变幻而得名。后来太平天国农民军打到这里,占领这里后把观内的东西全毁了,祥云石自然未能幸免,实在是可惜了,现在祥云观只残存了一个经过修葺的门面,还算门墙还算古朴高大,对开的朱门却红的有些碍眼,余韵难再了啊。祥云观所在的这条街也因此得名观前街,我家就在这条街上。
        香积寺在祥云观西面不远,原本方圆百亩,后来寺院废置,建了中学,我刚到那读初中的时候,还保留着以前寺院里石桌石凳,青蔓缠绕大树,能略窥以前清幽遗迹。寺内有宋朝时栽种的银杏树两株,枝叶繁茂,大约已经有900年了,深秋一到,满树鹅黄、火红色间杂的银杏叶,许多杏叶在风中飘零,连地上也铺出厚厚的一层,那种优美,端得是能让人看呆了。
        关于这个小镇、梅泾的别称、石桥和银杏树,我在一首思念少年友人时都曾提到,在那些事物中,我们也许可以看到那古朴、宁静、让人眷恋的东西,它深深铭刻在我的心头。但是现代化很快就来临了,90年代初,这里就成了全国羊毛衫集散地,建筑在不断拆建,信念在逐渐变更,即使是周遍的农村,也是“机抒之声相连”。我没有要贬低这种现代化进程的意思,只不过每当我回去难以辨认出当初的家园景象时不免黯然神伤。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