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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哀之三:最好的时光

发布: 2013-7-04 21:34 | 作者: 计文君



        我在当时就知道,那是我最好的时光。
        听人说,小孩子总是盼着长大,我想想自己,却从来没有这种盼望。小学不盼初中,初中不盼高中,高中不盼大学……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笃定地知道,不盼它也会来,来得总比自己想的快。
        不盼望,并不是因为太过满足于当下的日子。人生每个阶段,都有它特定的艰难。成了大人,我看到哭泣的孩子,会产生巨大的同情,人在未成年之前的孤单无助, 让自己深感屈辱愤懑的无能为力,至少我还没有忘记。少年愁也未必都是无病呻吟,青春的残酷黑暗与明媚热烈,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盯着自己的每一段时光检看, 似乎都是阴郁多于明快,不知道有没有天生的悲观,不盼望的原因,大概是不敢盼望吧。
        桂灵是我高一时的同桌,到现在我们依然是好朋友。她总喜欢旧事重提地说起高中的一件事。有个女同学大概很向往成人之后上班工作,我在旁边说,等你工作了,就会说还是上学的时候好。
        我并不记得这件事,不过那话倒像是我说的话。桂灵记得不少我说的诸如此类的怪话。她还说,有一年同学聚会,果真不少人说还是上学好,我听了他们对校园时光的回忆,就说,那是愿望幻化出的想象——回忆本就是想象。
        这话也像是我的话,虽然我也不记得了。十年前我应该会说这种自以为是、故作高深的话。有七八年没去参加过同学聚会了,原因是我承受不来——太过戏剧化的场合,人人都成了演员,有体验的,也有间离的,大家扯开时光的幕布,共创单纯美好的幻觉——不是自欺,就是欺人……
        若按桂灵的描述,从小到大,我都是瞪着冷眼睛说怪话的人,讨人嫌倒在其次,只是那样的刻薄尖锐,自己恐怕也很难愉快。很小的时候,近乎本能地知道,人生是 个悲哀不幸的过程,朝前走,不过是承受更多的悲哀与不幸,走到底,就是死亡。小时候大概不能说得这么清楚明确,不过感觉是这样,读了几本书之后,我自觉纠 正了这种不大正确的人生观。如今绝不说那些败兴的怪话了,我喜欢说吉利话,对人对己都是。那是因为,我愈加悲观地认为,无论是谁的人生,都太需要祝福了。
        可还是有那样的时候,让我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好的时光。
        那不是什么特别的时刻,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许昌一中的操场,在每个秋天来临的时候,都会安静地缓慢地变黄。等到深秋,草茎中的水分变得更少,那黄就会变浅,浅成半透明的白色,整个操场显得异常洁 净,可此时的黄下面还有暗绿的底子,遥遥地看过去,与湛蓝的天映着,操场边红色砖墙也加进来,鲜艳,安静,熟悉,让人欢喜。
        操场沙坑旁边,有两棵巨大的泡桐树,被同学叫作风景树,它们伫立在操场上的姿态,宛如地理课本中热带草原那一章的插图,广漠的草原上点缀着一两棵孤零零的树冠婆娑的大树。操场上的草一直蔓延到树的根部,只不过树下的草更细弱柔软。
        十五岁的我和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站在泡桐树下,她在看在草地上踢球的人,我感到有什么从我们身边自顾自地走过去,周围没有丝毫的改变,可似乎又有什么发生过了,那让人欢喜的青黄、湛蓝、砖红里,都在静静地渗出忧伤。
        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是我最好的时光,可它会过去。回头,西方的天空正在被明亮的光线充满,湛蓝消失了,霞光皴染了稀薄浅淡的流云,一条瑰紫金红的带状的云似乎从天上垂下来了。
        河大东门外不远,有一片小吃夜市,我一直想去吃,可直到离开河大,却从没去吃过一次。对着东门有一条不那么干净的小路,通向河大苹果园家属院,忘了是几号 楼,三楼,我在房间里写《天河》。我把六只“小布丁”放进装着咖啡的大碗里,炮制了一版私家花式冰咖啡,将近三十个小时,我就靠这东西使自己一直停留在电 脑前。终于让秋小兰在那一刻破茧成蝶,我从电脑前站起来,去洗澡。有条很喜欢的真丝裙子,那色彩图案会让人想起敦煌,颜色旧了质地还是绵密可人,所以就在 屋里穿。此刻拎出来穿上,我披着头发,站到了阳台上,心里想着给秋小兰穿的那条裙子的颜色应该再泼悍一些……明天再去想吧,端的杯子里不再是冰咖啡,而是 热牛奶,开始想着那片夜市上的小吃,仿佛能闻到黄焖鱼、鸡血汤、小笼包、热烧饼的香气,可我没有力气走那么远了,也没有力气消化食物,我要睡觉……我怀揣 着明天一早去喝羊肉汤的雄心壮志,啜了一口杯子里的热牛奶,喝完牛奶我就去睡觉。
        那时候晚饭刚过,院子里能看到饭后散步的人。散步的多半是河大的老师,偶尔还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风里已经有几分夏天的气息了,温热的风让我散在身后的 鬈发成了斗篷。此刻走过我的楼下的老师,我认得,他和妻子一起在散步,忽然想起明天上午有他的课。我微笑着想,明天要早早醒来,好好吃一顿早饭,然后去上 这位批评家的课,听他继续挑剔女作家的偏执与狭隘……我的微笑里渐渐有了哀矜,我知道,这是我最好的时光,它会过去的。
        2010年11月底,郑州农业路上,酒店房间,满窗的冬日暖阳,海燕在窗前的茶几上泡茶,我和佟在旁边坐享其成。十七年,是个让人心惊的时间,可它就在我们这三个女子之间淌过去了——时间带走的和带来的,让人无法取舍。那一刻,我又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肯定会过去,也许还会再来,也许永远不再……我依旧不敢盼望,或许,不敢盼望是一种更为深切的盼望。我依旧不能对抗那来源不明的悲观与虚无, 依旧不能清理盘踞在我生命中的不幸留下的浓重阴影,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和充满感恩的是,我竟然非常幸运地在当时就知道,那是我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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