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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食

发布: 2013-5-30 14:39 | 作者: 施玮



        1或2
        点或线
        月亮或太阳
        王在时间这条属于2的线上,睡或醒。永无止境地反复着——
        所有的初始都归向终结;所有的飞翔都归向大地;所有的生都归向死。
        这是一个偶数的力量,令奇数脆弱、鲜艳。
        (一)
        一个偶遇的,或干脆说是假设的早晨,阳光穿戴的很整齐,像一批真正的警察。他们踏着野狼的步子侵占城市每个角落,白昼的临到竟比黑夜更加诡秘。太阳的脚步声——卟卟,好像狼的蹄子,轻微,极有弹性地触碰大地。弄堂口电线杆上的招贴,被晨露淋湿,搭拉下耳朵,暂时安静了它的鼓噪,不言不语。两边粗糙的水泥墙,以冷漠的表情掩饰内心的躁动。三三二二的人从它们前面经过,像是被押送的囚犯。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属于奇数的夜,以及同属于奇数的梦、文字、爱情,都将作为秽物被清除。伟大的白昼——君临天下。秩序??君临天下。物??君临天下。消融在黑暗中的噪音、建筑、交易,以及琐碎又刻板的生活,重又显出庞大和坚不可摧。美丽、多愁善感的灵魂们,瑟瑟发抖。藏在草叶花朵的影子里,变成蚊子或蚂蚁。他们透过敞开的窗子,一往情深地观察主人。看着他们一个个站起身来,调试四肢,像皮影戏里的人物,开始那演习过千次万次的“日常活动”。
        王,躲在睡眠的烂棉絮里,顽固地抗拒着。迷恋生命在睡眠中自然的存在方式,迷恋脸部自然的表情,迷恋梦呓和反省。王企图保持那种均衡的呼吸,以及在此背景中微妙地,对属于“1”的事物品味、认知。
        总之,王拒绝清醒地作个“社会公民”。
        每个早晨,王都不肯轻易从他躲藏的巢穴中出来。这个时代的生活好像一台庞大的机器,吞进去各种具有生命的原料,吐出来单一、规则的制造品。
        王必须坚信墙壁、门窗严实,坚信厚实的灯芯绒窗帘忠诚,坚信他的城堡是国中之国。这样,他才能假设自己是个有巢穴的人。王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有巢穴的人!谁都不知道王怎么会生出这么可怜的思想,窗外叫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嘲笑着他。其实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巢穴”,所有的门全都没有插销。随时可能走进一个陌生人,戴着刺眼的红帽子,打扫卫生。顷刻便让你的痕迹消失,包括你的女人和烟缸里的烟头。一个人所有的“存在”,就如写在沙滩上的一行字,随时等待着海水的吞没。
          盔靴锃亮的大队阳光,迅速占领了屋顶和窗台。杂乱的脚步声后,寂静戴着令人可疑的面具重新降临。王咬牙坚持睡姿。他的睡姿像一只腐烂的红苹果。从苹果透明的肉体中走出核,有两三粒,皆坚硬完美,戴着熟悉的圣贤表情。王每天早晚都会接受他们的朝拜。
        新任命的外务大臣韩非,领着一个外国友人来晋见。上殿之人裹着白色宽袍,质地是今年流行的亚麻布。袍裾多处烧焦,大部分破洞已由女人的手精心绣补。看着这些精妙的绣工,王不禁心头酸楚,想到胞妹与姓牛的无产者私奔,从此鄙视丝线绣针、琴棋书画,更鄙视惧怕起床的哥哥。
        王如今最怕女人,怕她们行色匆匆,更怕她们镇定的坐姿。怕她们泼天大骂,更怕她们穿着职业装,把每一个动作、每一分秒,计价出售。
        白袍老者拂开浓密的长须,从怀里取出一把拉尺。通体赤金,缀有闪着光的刻度和红色细线。这些刻度令人心惊,如同宇宙中的眼晴。记录生死。窥视隐私。使一瞬的欲念固态地永恒呈现。它们被若隐若现的细丝串连、系引,牵一发而动全身。圣贤在凡人王的面前展开一卷黯黄色织物,织物上密密地排着红色文字,字体像是圈圈绒毛线。
        这种毛线很多年前曾流行过。那时王的身边还有女人,是他的母亲。母亲常常打了毛衣又拆,那是一种令人羡慕的固执与随意。线一团团、一条条,飘落,松松地埋了母亲的脚。男人的王认为这才是女人。可惜现在是个成衣年代,机织的毛衣漂亮精明,你反复琢磨也看不出织线的走向。就像包装了的现代女人,精美标致得令人生惧。
        怀旧的王无比亲切地注视着曲曲的线条,在形态的诱惑下忽视了意义。白袍老者上前一步解释道:……该卷取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的毛发织就,其上尽述该尺的妙用。此西土神物,称“相对论”。抽动此尺,可令您如时空上的飞鸟,自由翔泊在历史的任何一粒烟尘上。所有美妙的瞬间都像些千姿百态的女人,被您纳入后宫,供王享用。那时你才是真正的王。时空之王,命运之王,偶数与奇数之王……
        忽然又有一人,急急地扑上前来,跪倒。是老丞相李耳。如今唯有他不跪不言,也正是这一跪给王以“王”的感觉,可见精神实在是有赖于物质。
        ——王呵,智慧的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王万不可纳此妖物,乱心乱国。
        少壮派韩非满脸不屑之色,抬手扶了扶最新潮的蓝色沸点墨镜。想到退朝后,还要与外国老头一同去工商局注册外企公司,更对李耳的迂腐不满,遂向王行了个三十度的新派鞠躬礼道:
        ——王呵,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是,因之为备。今世有此奇物,岂可不用?废之,焉知不是悖天意?
        王是个现代人,并且基本属于正常人范畴。正常的现代人是平庸的人,或称之为“实用主义者”。他对辉煌并不动心,只爱恋日常的、沾满尘污的、凡人生涯。就像名作家张爱玲,干净宽直的马路,多走便会发疯,喜欢着挂满裤衩尿布的小巷。
        凡人的生涯大体上便是这些肮脏,却处处藏着生趣的陋巷。而争论不休的哲人们,永远都是现代人衣橱里的时装,休闲装、西装、晚礼服……供凡人应不同的场景与心情择用。王也不拒绝梦想,他为了某个平凡的现实选择真理,选择哲言,随意而功利。至于王对睡眠的热爱,纯属出于本能。
        王想着方漂亮而傲慢的脸,叹惜昨天求婚失败。那时,音乐正浪漫,桌上的西式菜点将动未动,玫瑰花欲开未开,葡萄酒喝到第二杯。王刚刚以不经意的方式,向她暗示了结婚后种种利益的可能,就突然感到尿急。这个自小惧怕考试落下的病根,一到关键时刻就犯。原本也不算什么,却偏偏插入“神圣”的时空。
        等王从厕所出来,方已是满脸冰霜,骂一声“下流”,割袖、绝尘、而去。王想不出自己有那点下流,觉得不过是秩序有点问题。唉,许多事情只要时间顺序一乱,完美的便不完美了,正义的便非正义了。这个道理王是懂得的,却不知道在一个小人物的生活细节中,也是乱不得。早知女人们也如此看重时空顺序,以王的坚毅,这类事故完全可以避免。
        如今既有“相对论”这个宝贝,王决心让一切都从新来过,把那些自由散漫的时刻清理一下,串成串,让人生变得光滑标致。王甚至想到等整理完自己的凡人婚事后,还可以替懒惰的上帝理一理心浮气燥的历史。王常常不明白上帝整天都在干什么,也许是在睡觉,任凭下面乱成一团。当然,这超出了目前关心的范围,奢侈的思想便是浪费脑细胞。那些浪费脑细胞的人,大都被关进疯人院。或有个别游逛在街市的,都自称是诗人,等不及地想成仙。或用斧子,或用绳索,或用一潭干干净净的水
        王想活着,活得越长久越好。娶按常规该娶的女人,生按常规该生的儿子。替人挣钱,拿点回扣养活自己。想到替人挣钱,王知道该起床了,还要上班,还要求婚。一大堆绝非重要却不能说不重要的事,等着活生生的小人物。王,挥手退朝。
        李耳无可奈何地退回屋角。站直。变瘦。然后拎起一件汗臭的运动衫,又用左肩架住一套名牌西服,西服洒了香水,上衣袋里插了支夭折的红玫瑰,耷拉着她年轻的、尚无风姿的脖颈。只要一看见她,李耳便满身燥红,红得发黑,闭上老眼,像只仿古的陶瓷衣架。
        改革派韩非比李老头从容多了,他双手拢拢新烫的头发,走到屋中最显著的位置,坐上造型优美气派的专座,随时准备为跪倒在他脚前的空脑壳输氧。现代人从老到小,大都心甘情愿、全神贯注地悉听教导。据统计平均每人每天,约受教育二小时。一生按六十年算,约聆听了四万三千二百小时现代圣贤——TV的教诲。
        王,撩开他的夜,起身。在床边呆坐五分钟……醒觉。全身的细胞终于集合完毕,站到无数条输送带旁,开始工作。环顾。刷牙。清面。满心欢喜地嗅吸皂香,把脸埋入清冷的自来水中,缅怀老家的井,潮湿沉重的井绳和木桶。坐在青石井台上的男孩,如今胡子必须天天刮。随着年纪的增大,胡子成长的速度日益加快。仿佛脑子里的思维细胞,趁天黑悄悄地伪装成毛须,匆匆溜出拥挤的家园,呼吸空气。
        全身大体光滑后,王穿衣出门,堆满杂物的走道象一根患了炎症的肠子,必须小心地缩起身子,力图象枚灵巧的蝌蚪,游动。偶触患处,一声尖叫甚或一颗脑袋就会弹出来,造成体内神经系统大乱。
        王,匍匐着,沿肠子爬出肚脐,未等到他整好领带,一大群银盔银甲的警察便冲了上来,铐上他的双手。然后风一般散开,不再关注这个捕获的犯人。王因熟悉而习惯,像所有的凡人一样,与一切专制合作。他举起铐着的双臂同清晨握了握手,踏上太阳的长舌。
        今天晴,舌苔有点灰白,消化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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