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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发布: 2013-5-16 20:56 | 作者: 郁俊



        诗曰:杀气消磨暗铁衣,夜看太白剑无辉,旧时麾下谁相问,半去封侯半不归。
        金先生进门就摘下帽子,他其实不太喜欢舞厅的味道,秾丽暖热,譬似很多的开水沸泡,在池子里销来滚去。他就由着几个手下胡闹,自家坐在偏远处,不吭气,阴森森黑着一张马脸,阔大的嘴严丝合缝紧闭着,不晓得牙关锁住的是怎么样的机密。一偏头,看见赴约的舞女赵小姐,眼张四落的,从自己身边没有知觉地过去了,他有些好笑,就低低唤一声,扯她在边上坐,说我明天要走。
        舞池内外正跳得酣,伸缩喇叭在乐队深远处,夸张的泛着金属光泽。别转过头去,金先生打量眼前人,眼睛细细朦朦,偶尔睁大看客人,总是汪着水迎上去,唇异样的丰润。想必她在年幼时,泗泾的老乡邻不会认为她相貌有多少出众,但是稍稍长成,举止中轻而易举就让好几个男人失掉了魂魄。不过既然说明了是新来上海,到静安寺不过半年光景,老板都不细问,她也乐得不提自己来舞厅上班之前的经历。
        金先生说,我要走了,去好几个地方,回程也不确切,有些东西要把给你。他给女孩子要了一块新鲜糕点,上面缀满切成好看片状的水果,精心摆布的巧克力彩片,像一部结局美好的电影。摇摆乐和一千零一夜香水的包裹中,他突然反常的侧过身子想吻她,被灵巧的躲闪开了,然后赵小姐用难以觉察的动作对他摆了摆手,好像是劝慰,又好像是在道别。同时,在那架遥远冰冷的飞机舷梯上,所谓金先生的助手刚刚离开,一分钟前他悄悄把个小手提包藏在金先生惯坐的位子底下。
        南京城区板桥镇和江宁以外秦淮河为界,不远处嶂列一座天然绿屏,明朝定下称谓的将军山,好似一座大墓,埋着洪武爷爷的御儿干殿下赐姓朱,小名叫做沐英的忠骨。民国三十五年春,呜呜的响,一枚飞机在空中闪了几闪,玩笑一般腾开一蓬烟,火球连连爆起,飞机毫不犹豫的撞在将军山的断崖上。采石的工人和采药的农人,吓得魂都拾不起来,又觉得不太像真事情。
        赵小姐全然不知道金先生已经羽化,而他平素的行踪和脾气一样,来去都是无法忖度,也就养成了不太牵挂的好习惯,一直到晏起的她,在隔了好几天的旧报纸上看到了大幅照片和蒋公的悼词,场面隆重不说,几次三番细细看得真切,这位前呼后拥的金先生,本姓戴,号雨农,蒋公说的板上钉钉:黄埔六期高材生。大大的花圈,黑白照片看不真切,字是分明的:碧血千秋。
        赵小姐窝在沙发里,看远远近近的树和老虎窗,偎灶了三五天,亏得她才十七岁的年纪,毕竟历练的比同龄女子老成,终于可以慢慢的爬起来,啜一口薄叶哚哚的米粥,抽屉拉开关上不晓得多少次,细软理出个头绪,顶要紧的就是那个金先生赠的一些贵重物件,一件一件大大小小搜检过去,才稍微有些心定,原本住的地方,哪里能负担得起,满把细软塞进两个大皮箱,给自己另寻了宅子,升平街对面张家花园一套小公寓,失魂落魄的搬了进去。有两句六百年前的口号,形容此时的赵小姐,甚为妥帖:长亭咫尺人孤另,愁听阳关第四声。
        人要讲道理,才好活得安逸,舞厅的卯每天赵小姐还是照样要去点,偶尔也有好客人,阔绰又爽利的,但是怎么也提不起多少大兴致,逢场笑盈盈作一出好戏,无非是一碗还吃得下去的饭,不过外面的风声,却是一天紧似一天。尤其从肚皮弹进弹出的大员嘴巴里喷出来,多少多少的兵舰氽在吴淞码头,须臾就要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文绉绉的,伴着雪茄的圈圈臭气。赵小姐看在眼里,越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白相起来越是疯,末脚就会攥着她温软的手,哀哀地哑声哭起来,说这可怎么好,你这个小小年纪,如何是个了局呀,听来分明是在哭他自家。
        终于江北那边,枪炮声响彻,寻常小老百姓也不敢不在意,寻个电匣子听嗲女人频传捷报,反正本地人都莫名心定,上海横竖不要紧的,上海横竖固若金汤,几层钢板的保险箱一般,任何敌将也休想撬动分毫。
        住在三楼的沙先生,刘海粟聘来任艺专老师,因为早年在海外一道交往过,除了每周固定的课,闲了还在家里开画室,教小囡画各种彩色的画片,自己也好乘机接点私生活。自金先生去后,赵小姐闲来难免发闷,就每月送些束修给沙老师,算投在门下习风景和静物花卉之类油彩。一个礼拜去楼上两三遭,逐渐逐渐的有模有样,撑得起画面来,随类赋彩也妥帖,只是不会画人。沙先生说女孩子不必画人,画人要去学堂,孙大帅那年还发过脾气,说下作,不如风景花卉,清白干净。
        逢到双数日脚,赵小姐整顿衣裳,提着小小巧巧一个马头牌画箱,金灿灿搭扣丝柳平顺的面板,看她小心捏着油画的边框,生怕将干未干的油彩,黏在裙摆上,一步走一步数看白墙和红扶手上的种种冰裂纹。沙先生的阿姨总归第一个用江北话叫:赵小姐来溜。沙先生笑吟吟接出来,满身带着隐约的尿味儿,她寒暄过,坐定接过放下茶,有点可怜一边忙着家务的沙太太。
        沙太太左眼浑浊灰黄,探究不出究竟有多少目力,眼皮还一跳又一跳的,故而惯于拿另只好眼垂青贵客,赵小姐敬的是她本分不计较,沙先生在赵小姐看来,偶尔的疯癫和长期的沉郁,换做别人未必能笼罩得住,她不晓得沙太太幼年,曾经在木头船上漂过很久,一个一个码头上岸去讨饭捡菜皮香烟屁股,所以对现在的定心日子,已经是出乎意料的满足。
        这天是注定要写进史书里去的大日子,沙太太黎明即起,正在抓寻草纸的当口,江北阿姨外间大惊小怪的嚷,生怕她听不见:太太,太太哎,你看呀,太太。两只头爿三只好眼从黑油油的窗户开出去看,张家花园虽早就不是个登样的正宗花园,毕竟也养着几方浓荫,户外摆布着庭榭,石头椅子,回廊,葡萄架,现在居然都满满的躺了一地的人,这些兵都穿着和水门汀差不多颜色的脏衣服,荷着黑枪,从楼上真切看去,有的还是孩子,上唇只得一些茸茸毛。
        从此楼房街道,里里外外,格局虽然是老旧格局,气象却在翻新,常常听见以前不太能听闻的锣鼓家什,咚咚锵咚咚锵砰砰嘁砰砰嘁,一出一出的热闹过往。英国老式花呢一样的围墙颜色,奶酪一样的石墙上镶的黑卵石,都还保有原貌,但是不晓得哪里就会多出一方艳红,昭示着时代的进取和生机。消息纷来,多有故旧悄悄的走散,再也不来光顾的,不过,似乎新当局也不晓得怎么处分舞厅这样的所在,虽然少了一些熟脸,还是每夜笙歌的开张。只是日子还不太长,气息已经变了,场面冷清人物寂寥下来,留存的不是原本的余味,作这行的都在打各自小算盘,或者多有粘住不走的大老倌,要讨一个什么了局。
        赵小姐和说得来的姐妹哈莉特,空闲了在吉美吃冷饮,耳朵里甩到一句,说舞厅老场伙要改。她问:怎么改?哈莉特捏捏发尖,改作唱歌厅,叫阿拉都去学唱歌,唱把解放军听。赵小姐苦笑笑:我不会唱歌。隔天她就辞了职。
        货价涨了一阵,惯落,国民党的飞机来探过几次,撒两个屁回去了,趟数也见少,眼看外面又是一番承平光景。赵小姐既然不操心生计,乐得寻常不出门,佣的人寻个生计不好的由头辞却,独自日逐在家里,画两笔小画,做做家务,连夜壶箱的铜拉手也纤尘不染,金闪闪灿亮。来访的沙太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夸奖原来赵小姐能干得很,她笑笑,不是什么繁难的事情,随便做做就会了。沙太点头,上下仔细看赵小姐,说赵小姐不要怪我多事体,有个主张说把你听听,我们老头子和一个在大厦教书的年轻先生有点交情,你这一个人,世道又不比从前,要艰难。赵小姐说,沙太太,谢谢,这个事情我不想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方便,应付得来。几趟吃瘪,赵小姐油盐难进的名声在外,众妪只好息了念头。
        转过年来,本地耸动条新闻,海上漂来几个前朝细作,暗暗辗转到了陆上,鼓噪着要刺大吏,被执,定了谋逆重罪,验明正身爽爽气气杀了,接下来,上峰就递下来文书,挨门挨户的细细搜检,远东大都市,怎么可以苟且。这天早来正好暖晴,不想傍晚时分隐雷隆隆发作,天瞬时阴了,赵小姐正在抽竹竿收干爽衣物,听见啪啪门响,应声去开,门前站两个白衣裳警察,一个老的似乎认得,本地户籍警,后面暗影里跟着一个,年纪轻一些。来人都端正下仪容,说赵淑英,是么?伲来查户口。
        赵淑英点两杯浓浓的花茶,端正在三拼镶框的鸡翅木几上,请两位大盖帽坐下好攀谈,一边敷衍:新社会还要查户口。老警察笑一笑,说来了解一下情况,这里本来是帝国主义利用勿平等条约,强行侵占租借伲上海的要害地方,环境比较复杂个侬讲是发?问问清爽总归勿错个,这位新来额年轻同志小王,大名叫王根和,来帮伲忙记材料,熟悉本地额情况个。侬好,请吃茶。谢谢,侬好。王根和低了头,去拔胸口新买的关勒铭钢笔。
        例行完公事,赵淑英往外面送两位警察,两人也是不说二话,急急的往楼上沙先生家赶,听得上面敲门开门谈话声起,赵淑英关了自家的门,擦抹洗净杯盏,拼了好生大力气,洗不干净一般洗。
        王根和今年十足满19岁,家里小业主,爷老头子原本在虹口三角地开“王钧谦”白铁铺子,日本人走的那年迁到静安,小伙子刚发如鬃,稍许有点少白头,还记得小辰光穿长衣裳的日本女人欢喜他,抱了喂糖吃。他寻常闲了,也好拿本小说书看,因为不曾婚姻,所以有两句古诗堪证: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杆。这天袖了李涵秋的《广陵潮》,翻到拨云撩雨第四十九回,晚饭后看了一阵,合了书,想起了什么,脸红红的往家门外面走。
        张家花园都是黑铁门,不过常年锈蚀不关,黑漆绣出一圈红边,洞眼不老少。天井里两株大夹竹桃,下面零星栽着美人蕉,或者冬青砌一列矮矮的方墙。已经是夜道七点来种,谁家窗户里传来的是夏荷生踅踅尖尖的假嗓子苏州话,大约说的是周文彬上堂楼,同时隐隐飘出来还有家常霉干菜的味道。
        开门的赵淑英看见眼前的年轻人,面熟陌生,当下几乎认不出来,也亏得她记性好,成天闭门在家里,见的人也少,一顿猛然想起来,哦,你是上趟来查户口的,警察同志,不穿那种衣服,变脱一个人,有事体么?王根和闻到一股细细的甜香,后背心走过一阵小疙瘩,扬扬手里的书,露齿大大方方一笑,上趟查户口的辰光,有点东西没有记录清爽,潦草了,我来补问一下。赵淑英因为身上披着家居睡衣,扯一把衣服兜胸掩住,眼睛看看广陵潮的绿皮封面,不免有点奇怪,这个书?王根和说不,记录夹在里面,说着自己挨挤进房间来。
        同是汪裕泰的茶,寻常也没有什么访客,赵淑英还是有区分,待客搓一把六安瓜片,祥云堂造生铁壶,滚水压进细瓷盖杯里,把那点蕴蓄的绿汁逼出来,叶片上上下下,好似久违的舞厅里客人;自饮,泡的仅仅是大朵杭白菊,缓缓舒张盛放。她的态度,来的哪怕就算是个瘟生,也要让伊晓得到了人的屋里厢。没话寻话谈不了两句,说起来是细细盘问,但来客怀揣着鬼胎,彼此自然有些窒碍,王根和也是乖巧,官样文章做好,立起来道谢,意思材料补起,要走。赵淑英也站起来,笑盈盈的往外处让,两个人前后脚走到门边,王根和想起《广陵潮》还留在茶几上,嘴里说着:“书忘记拿了。。。。。。”,回身太快,正和赵淑英贴胸撞在一处。
        活到今朝,他并没有经历过女人,像多数少男一样,王根和花了自己也不觉察的大量时间,在街道上用目力揣摩玩味过往的异性。现在,正是着单衣的辰光,他碰触到的那一方薄薄棉布包裹下,圆润温热的跳动,便不由自主地紧握不放,脐下并无异状,倒是心脏蹿到耳朵边上跳,空出的胸腔让给一蓬野火。不想赵淑英敞怀散发,一旦收起温和的外在,本来面目竟是只母兽,骨骼虽然细小柔脆,却满长尖牙利爪。两个人都恨自己只有两只手,忙乱中进进退退,做一处厮打,王根和鼻中几度闻到伉俪牌香皂的余芬,他甚至在满手被抓钩得鲜血淋漓的时候,还在赞叹赵淑英玫瑰脸色的娇媚,猜测这微带干爽的香味究竟来自头发还是身体的深处,隐隐兴奋,却丝毫没有痛觉。男女相打好比不久前的内战,力气大要占些上风,王根和终于一个发力,将赵淑英横抱,同时眉间上不免吃了抓,钩带下一块皮肉,血珠挂在眉毛上,不免眼前模糊,他身体一顿,直送着把掌中的女人往沙发上掼,意思自己好就势扑上去,不想满房间都是石骨铁硬的红木家具,赵淑英后脑正碰在沙发靠背的方正处,不吭一声的软下去,室内空气当场暗淡,连光线也柔和,静静的没有了喘息。王根和收住冷汗热汗,怔在当地,看瘫在沙发上刚才还粉红的脸,渐渐换了面皮颜色。不远处他半个小时前悄悄经过的地方,苏州话开篇隐隐传来,让他记起小时候听和尚做法事念的经。
        沙先生最近心绪不宁,大孩子天天晚上磨牙的利害,房间窄小,难免夜来真切,他是巨蟹座好心肠,听闻不得孩子有一点异样,心痛莫名,画院给的创作任务,弄大幅歌颂社会主义新上海大油画的兴致也骤减,拍头想出一计,遣了太太去菜场买根猪尾巴来,说他老家乡下的规矩,小囡深夜磨牙,红烧猪尾巴,躲在僻静地方悄悄吃了,夜来包好。沙太太依了,果真去买了条圆齐尖健四德具备的好尾巴,下锅焯罢水,炸过冷水里走去油,正待入糖色红烧,突然发觉老抽酱油用罄,下楼去敲赵小姐的门,意思借一两勺,门无人应,细细一捉摸,多天不见赵小姐来,她就存了疑心,敲酱油路上弯到派出所,表了自己的隐忧。当夜,张家花园这才发一声喊,肩出女尸来,疑凶却长久没有擒到。
        王根和落网要待半年后,他拿了雨农临走前赠赵淑英的金条,寻人兑钱,被检举事发,年轻经不得风浪,一五一十得招了。沙先生文革发疯,家破人亡,80年放出来,蓬头垢面的,也不好好上班,也不好好吃饭,95年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没有后来那样出名,被尊为大师,只见坐在地板上的一个干瘦老头子,满墙满地的油彩,涂抹得都是不穿衣服的雪白的赵小姐。
        诗曰:新词婉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人陌上拾花钿。 
        2009。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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