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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失的恋人》片断

发布: 2013-4-18 07:40 | 作者: 方悄悄



        (1)
        青田跟我摊牌之前,其实犹豫了很久。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也就一直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句话。但是最后,他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我所想。他用一柄瓷勺敲了一下装着红茶的玻璃杯,忽然对我说:“今天,我哭了。”
        我很诧异,但还是没有打断他,听他把准备好的话,那样迅速而充满决心地说下去:“对不起,我可能已经找到了另外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想到要告诉你这件事,心里非常难受所以忍不住……”
        “没关系。”我说。
        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么……”他迟疑地问,“那么……”
        “还是像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喝茶说话,也还是这样的朋友。”我毫不迟疑地说完这句话,心里并没有太多感触,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当青田向我伸出手来的时候,我借着拿大衣躲开了。
        要握手的话,毕竟是太过分了一点吧!我穿上大衣,再小心地戴上手套。青田曾经说,非常喜欢我一根一根手指地套上手套的样子,每次我戴手套的时候,他总是像个小孩一样贪心地看着。但是今天,我能感觉到他在竭力地转开他的目光。像往常一样,他殷勤地帮我拿起了我的手包。我们并肩走出咖啡馆的大门,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我很快地把手套褪下来,在手中揉成一团,加快了脚步往前走。青田还黏在我身边,跟着我一起过了天桥,又一起往我住处的方向走了近200米,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提醒他:“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呢?”
        “哦。”他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当然。”可人却还一直跟着我,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于是停住脚步,转身对住他,大声说:“再见!”
        “嗯?”他好像被我吓了一跳,又好像终于弄明白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一脸让人生气的无辜的表情,像个被训斥了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的孩子,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那么,镜学姐,再见了!”他终于醒过神来,“再见了!”伸直臂膀,对我做出一个过于郑重的告别姿势,“我走了!”
        我仍然记得青田那天缩着肩膀跑上天桥的样子。他穿着厚厚的字母拉绒帽衫,身前印的是“Catch me!”背后是“If you can!”
        简直嚣张得像挑衅。
        当然我是抓不住他的。他已经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
        我跟青田是在给韩国留学生开设的中文课上认识的。作为中文系研究生的我,得到给留学生教授中文的工作,很长一段时间内,那是我唯一的经济来源。
        青田是我教的第一个中文班上的学生。他是韩国留学生,母亲却是中国人,中文程度跟其他学生相比简直好得惊人。我实在不晓得他为什么会乖乖地来学这个初级汉语班。而事实是,整整一学期,青田从不请假,从不逃课,每一次上课前都认认真真地把课本摆在桌上,每次的作业都完成得一丝不苟……确确实实,是一个乖巧又阳光的青年。
        我甚至觉得,生活过了24年,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完美无缺的男生。每一次交上来的作业,尽管是简单到弱智的题目,也看不出任何敷衍的成分。标注句子成分的符号,无论是双横线还是分隔线都一丝不乱。每一次的课堂发言也都精心准备,同时又不过分卖弄复杂的词汇和语法,看过的书不少,但是适可而止——完美到连身为中文系学生的我都会心生嫉妒,他是这样一个人。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优等生,期末考试的成绩,居然只有59分。
        我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次试卷的分数。试卷写得很工整,做过的试题全都正确,而空白处就连尝试解答的痕迹都没有。
        我拿着这份卷子去找了青田。作为兼职中文教师的我并没有专属办公室,因此,想来想去,我约他在校内一家价格奇贵而味道奇差的快餐店见面。
        他准时赴约。刚刚落座,我便气势汹汹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用大惑不解的神情盯了我至少五秒。
        “什么为什么?”明显的装傻。
        “如果你故意要让自己不及格,这么做也太明显了。”我口气软下来。
        “我觉得要明显一点才有效果。”他说。
        “什么?”
        “是这样。我要的不是自己不及格。我要的是,老师你,给我打电话,现在,在这里,你和我坐在一起。”
        在那一瞬,我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冷清的快餐店里,店员大力地收拾着桌子,杯盘碗筷撞在一起,发出伶仃的声音。我们坐着的墙角的位子,只映着暗淡的下午的日光,鼻端充斥着劣等芝士和匹萨的味道。
        青田的手,越过两杯冰冻的可乐,忽然牢牢地握住了我的。
        “哎——镜学姐,”在那一刻,他改变了对我的称呼,“我们不如交往吧。”
        玻璃杯上冷凝的水珠,难吃的青豆牛肉套餐腻腻的气味,被青田无意识折成几段的塑料吸管……那个下午给我留下的,便是如此凌乱而晕眩的印象。谈不上多么愉快的回忆,被无限放大的景象是,我从青田的掌中把手抽出来,一直一直发抖得厉害,然后我在青田的试卷上多做了一道选择题,把分数改成60。
        我想,之所以会接受那样突兀的表白,是因为我其实早已经喜欢青田了吧。
        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甚至也不需要时间。我可能是在青田第一次走进汉语课教室的一瞬便喜欢上了他,当时的他冲进教室,先环顾了一周,看见我之后,摘下头上戴着的白色棒球帽子,礼貌地对我微笑。那是我兼职教师生涯中,收到的第一个来自学生的笑容。
        后来我布置同学做课堂发言,青田做了关于整容的题目,不晓得他是从哪里搞来那么多韩国女生整容前后的照片,在课堂上引发一阵惊叹。“其实在韩国,整容手术经常是父母送给女儿的成年礼物”,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把头转向我,霎目一笑。而我,也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他的笑容……那笑容诚恳而坦率,却又好像我们在某个秘密地方缔结了只属于我们二人的秘密约定。
        后来我们交往时,青田最常用的句式就是:“镜学姐,你应该知道……”他自然而然地认为,任何他想说而未说出口的话,我都能完全明了;而我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这种信心,丝毫也不觉得造作或唐突。
        回想起来,和青田交往的过程,似乎从头到尾缺乏一些热情,多的,更像是慰籍。他告诉我之前谈过几次恋爱,其中一个女孩他真的很喜欢,但莫名其妙地,总是因为一些小事争吵分手。但我们之间,却从未发生过任何争吵,一直平稳地维持着一半像朋友、一半像恋人的交往方式。为了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在和留学生恋爱,我们大多时候在校外约会。骑车一前一后地离开学校,在离学校最近的一家711会合,买下中午够吃的食物,通常是三明治或者寿司卷。然后便一起出发去约会的地点。地点通常毫无新意,就是北京还能看看的那几条胡同和公园。中午找个荫凉的地方吞下食物,便一起看书,或者打盹。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们才会走进咖啡馆。他喜欢看欧美的犯罪小说,不论多残忍多变态的犯罪都不排斥,这一点,跟他温和的脾气大相径庭。
        而我属于每隔两个月都回重看一次莱蒙托夫《当代英雄》的过时读者,在阅读品味上,恐怕永远没法和他达成一致。
        事实上,我们很少有地方是一致的吧?随着彼此的熟悉,谈话倒变得越来越少。多数时候,我们都在北京某条僻静的小道上,奋力地踩着自行车。我的小腿好像还因此瘦了一公分。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风,次第刮过我们的脸颊。新年快来的时候,我在校外租了房子,约会的地点大多数时候变成我家。青田每次来,都礼貌地带上礼物,鲜花、红酒或者糖果,就好像来参加一场Party。偶尔,他会留下来过夜。
        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承诺,但看上去,真的像是舒缓得可以永久持续到世界尽头的关系。
        至少我是这样想。
        但是,春天刚刚来临,青田回了一趟韩国,回中国后有好几天不和我见面也不打电话,接下来,便提出分手。
        一切戛然而止。
        青田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模样呢?是否在韩国认识的女孩子?既然认真到要和我分手,这一次,对他而言,应该是热烈而全心投入的恋情了吧?
        但是这些问题,再也不会有答案。
        因为,就在向我提出分手的那天,准确地说,是第二天的凌晨,青田在横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倒,入院抢救无效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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