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爱丁堡有文学光

发布: 2012-12-27 17:11 | 作者: 晓玮



        夏洛特.勃朗特拜访爱丁堡后曾写道:“当我告诉你这个事实时,请不要怪我亵渎:你伟大的伦敦和爱丁堡,‘我自己的浪漫小城’比起来,就好象用散文比诗歌。你没有像司各特纪念碑那样的东西,即使有类似的……你也拿不出亚瑟王宝座,最根本的是你没有苏格兰的民族性格,而最终,正是这种伟岸的性格给予这方土地真实的魅力和广袤。”
        如果坐火车抵达位于苏格兰东南方的爱丁堡,最好当时是夕阳已下,而余辉犹存,你将可能面临着此生最美的火车进站的时刻。那个叫威佛利的火车站算是有心机,不知怎么的,就把自己无缝隙地编织进这个城市中心最壮观的景致之中:西边是落日笼罩下的爱丁堡城堡,北边是露天剧场般的王子大街花园,不远处的东边是薄暮轻漫中的卡尔顿山和亚瑟王宝座,时不时为这个城市灌入迷霭的北海也就在不远的地方。这个荣光之城交响乐章的高潮一唱,就在斯时。
        
        棋盘状新城里的哥特式火箭发射器
        
        威佛利火车站将爱丁堡生生分为新老两城(请不要惊惶,我的朋友,这里所谓的新城,也早在18世纪就已落成,还登上联合国遗产名录)。你每天尽可以选择从火车站熙熙攘攘的肚子里穿来穿去地在新老城际间往返。这可是第一个以一部小说名字来命名的火车站,苏格兰诗人和有“欧洲历史小说之父”之称的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写于1814年的首部历史小说《威佛利》最终冠给了他生活写作的这个城市火车站。而170多年后,本地另一个作家,有“药物时代的桂冠诗人”之称的欧文.威尔士的第一部小说《猜火车》中,满口屎话的马克?瑞登即使怎样控诉人生,他也不得不实话实说:“"But when ye come back oot ay Waverley Station eftir bein away fir a bit, ye think: Hi, this isnae bad.”那些英文拼音并没有错,如果你完全按照这种拼法阅读,那么,你就读出了那么点苏格兰英语味。瑞登的意思是说:当你离开威佛利火车站一段时间后再回来,你会想:嗨,这地儿还真不赖。单单从一个火车站就能看出爱丁堡,这个在2004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首个“文学之城”的城市的文学况味,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一个文学活动在进行,就象每天总得进餐一样。
        说起来,我对于苏格兰最早的印象来自于简.奥斯丁的小说:在她笔下,私奔总是前往苏格兰,因为那里的法律当时的英格兰管不到的,只要女方大于16岁就可。然后私奔少女难免再返回伦敦歇歇腿,以便被保护人找到或者供自己反悔,毕竟苏格兰那边,那种婚礼通常是由铁匠来主持的呢。而当真正抵达苏格兰的首府爱丁堡,率先感到的和英格兰不同的“异国感“则来自于从ATM机里吐出来的纸毕完全和在英格兰用的不一样,不再是女王陛下慈祥的微微笑,而是沃尔特.司各特爵士沉静的面容,挥发着难以掩饰的书卷气,难免也有那种欠了很多债的人总会有的那种“怎么办”的表情,才意识到这是苏格兰银行发行的英镑,这就是在苏格兰了!用比尔.布莱森的话来说,就是“感觉仿佛把英格兰远远地抛在后面”的那种大力甩出的意味。 
        和火车站另一头的爱丁堡老城的曲折狭窄,写满悬案,女巫或闹鬼的小巷,见缝插针的小方场,布克和海尔等系列杀手神出鬼没寻找下一个目标的黑乎乎老楼相比起来,佐治亚风格建筑为主的中产阶级新城是横平竖直棋盘式的大道,周周正正的广场,宽大对称的花园,这在18世纪的城市规划中可算是新鲜事。如果你只能命名一个新城的地标性建筑的话,爱丁堡人一定会指向王子大街花园边那座建成于1844年的“哥特式火箭发射器”,其实它是一座61米多高的司各特爵士纪念碑,恐怕也是这个世界可以献给文学人的最大身形的纪念碑,用砾岩石垒起的纪念碑外表有火烧火撩过的烟熏色,爱丁堡城那些著名的烟囱和威佛利火车站进站列车为这个烟熏妆负最主要责任,让它带着副比岁月还跑得快的老相。俨然,就在深夜全城进入梦乡时,它曾秘密实行过不少登空行动,载着那个坐在里面的,用卡拉拉大理石雕成的爵士到天上兜兜风,披着他的格子花呢牧羊人大氅,和仰慕他的大仲马,雨果什么的喝喝茶,他最宠爱的猎鹿狗梅达在脚旁。除了梅达外,在这座“发射器”里陪伴老爵士的还有镶嵌其中的雕刻人物:3位苏格兰君王,16位诗人和64位来自司各特小说中的人物,让这位“Wizard of the North”不寂寞。
        新城的North Castle街39号,司各特爵士从1802开始在此公寓居住,直到1826年离开。每天他从这里离开,拖着他因小儿麻痹症而不灵便的腿穿过乔治大街,王子大街,因为有钥匙,他有打开西王子花园的门的便利,以便抄近路赶到位于老城的法庭处理司法公务,毕竟他是律师出身。不过好在这个城市有这个奇妙的律师半年工作制,这让那些聪明人,除了司各特,还有詹姆士·包斯威儿, 大卫.休谟,弗朗西斯.杰弗瑞等知识分子一脱下假发和黑色律师袍,一走出靠烛光照明的阴沉沉的议事庭,就能迫不及待地扑向书桌,写下串串或热烈或思辨的文字。1826年,爵士投资的印刷厂倒闭,他谨守绅士规则,承担了114,000英镑的全部债务,为此不得不离开39号。在当天的日记里,爵士写道:永别了,可怜的39号。”他后来拼命写作,为偿还债务,也搭上了老命。司各特爵士之死使举国悲伤,并筹资立碑。他无愧这个文学城市代言人的称号,把金钱和性命都双手谦恭地奉给了文学之神。
        
        河鱼般老城里游着放生的书
        
        倘若新城的主角是王子大街的话,老城的台柱就一定是皇家英里大道。如果把老城看做一条多刺的河鱼,爱丁堡城堡是头,卡尔顿山是鱼尾,那么皇家英里大道就好像脊柱,分分支支的那些叫做Close或者Wynd的小巷就好像是根根长短不一的鱼刺。爱丁堡被它的诗人罗伯特.佛格森昵称为“Auld Reekie”,苏格兰方言就是老烟熏的意思,因为这个城市曾被大量从民居,厂房和酿酒厂挥放出来的烟雾熏得乌黑黑的,有鉴于此,这条河鱼就只能非黑鱼莫属了。就在这些立体迷宫一般的“黑鱼鱼肚”里,老爱丁堡平民们草草过完了他们吵闹,肮脏和短暂的一生。17-18世纪黑死病肆虐欧洲时,一具具尸体从老城中心的民居里运出来,结果巷子太窄,只能把死尸的手脚俱俱劈掉。可就在瘟疫和鬼魂漫飞的同时,也正是在老城的中心,有着苏格兰皇冠状的别样尖顶的圣贾尔斯大教堂周围却早已让这个曾经的文化偏僻之地弥漫出“北方的雅典”的气息:那正是苏格兰启蒙运动的时期,艾伦.拉姆齐在那里开设了英国最早的供出借的图书馆,诗人罗伯特.彭斯的出版商威廉姆.克利奇在这里开始了他的出版生意,威廉姆.斯梅利开始撰写大英百科全书……
        在老城,最爱走的线路是从皇家英里大道西尽头爱丁堡城堡下到丘底的格拉斯广场(Grassmarket),从那里的怀特.哈特(White Hart)酒吧,那个被叫做 “天才的农夫”的诗人罗伯特.彭斯曾在爱丁堡居住的地方出发东行至西弓(West Bow),那是一个果然如弓状光滑上升的鹅卵石路。从那里回望格拉斯广场上方的天空,是散淡的,无规则的一些白色云线,好象是一个没有进入状态的学生在练习本上应付早课胡乱地画的那些线条。广场边上那些油亮的屋顶上方,有淡淡的雾霭,好象是那些瓦片小心地呵出的清晨第一批口气。那些气息经过宿夜,是时间做过体面而庄重的告别。天早已破晓,而屋内灯光犹亮,那种冬日辰时和巳时交接时期的天象和地貌是多迷人。沿着西弓弯弧上升的街面,是一家家彩色的店面,栋栋房子之间的窄弄正好让阳光斜射进来,会在黑鹅卵石路上织出条条不等长的光带。它们会让你愿意漫长的等在那里,等有人刚巧路过,看她呼出来的水汽,看他吐出的烟雾如何尽数消失,看他们如何无一例外地被光剑刺到后咪一下眼,也看小动物们白驹过隙般轻捷穿过的影子。地上湿漉漉的,尽管是个晴朗天,因为那都是隔夜打的霜。这些小玩意融化后会让地方有金光,也让阳光变得湿漉漉的。从西弓连着乔治四世桥路的那头出来,你将直面阳光,会看到很多人头在攒动,个个头上冒着气在湿润的人行道上向你大量走来。你无法见证他们的表情,只是一片一片的印象而已。有个女孩从出租车上下来,手遮凉棚打量着周遭的形势,像夏天刚到海滨一样,然后拖着行李箱,轰隆隆向马路斜对面的苏格兰国家图书馆的方向行去。那个女孩用苏格兰土话来说就是“Skinny malinky lang legs(瘦瘦长长的意思)。其时零下三度。而就在姑娘前往的那个国家图书馆里,你能找到每一本曾在英国出版的图书,因为它也获得了世界最悠久的老字号出版社约翰.莫雷从1768年到1920年间的档案库,这也意味着图书馆里读者有幸和拜伦勋爵,狄更斯,简.奥斯汀和达尔文的手稿以及信件在一个悠久的空间里沉静地数点着历史的呼吸。
        而同样在乔治四世桥路,往南走一分钟光景,就是一间叫做象屋(Elephant House)的咖啡馆,这百来米就是一头跃入了爱丁堡当代的畅销文学角。此地是JK Rowling写第一本哈里波特的地方,所以被戏称为哈里波特诞生的地方。从罗琳曾经常伏案的咖啡桌旁的后窗向外望去,是George Heriot学校文艺复兴风的塔楼,似曾相识,恍若飞到了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爱丁堡畅销推理小说家伊安.兰今(Ian Rankin)的作品中也会有发生在这个咖啡馆的小桥段。它墙上有个文学招贴栏,提到三个常到此地的爱丁堡三个本地名作家亚历山大.梅可.斯密斯(Alexander McCall Smith), 伊安.兰今和埃文.威尔士合作写了本叫做《One City》的书,书在本咖啡馆、车站、酒吧等公告场所供免费取拿,看完后读者自可另找地方将书放回,你所需做的只是到一个书踪网页,登记你取书还书的场所,读后感等。这种书活动有个名称,叫“书的荒野生存”(Book Release into the Wild),好像将书放生,随它漫游,一方面让平时没有买书或去图书馆习惯的人有机会接触阅读,另一方面,这种书的写作也往往带有某种社会使命,让作者的呼声抵达更宽泛的阅读层面,比如这本罗琳作序的《One City》书的主题是提请对爱丁堡贫困人群和社会不平等现象的关注。
        
        
        和苏格兰人阴沉沉的宗教热情不同,他们的文学热情却是极其暖洋洋的,或者确切地说,是在酒精催化作用下的暖洋洋。因此,为了让你最大程度地照到爱丁堡的文学光,不妨参加一个叫做爱丁堡文学酒吧之旅。它发生在华灯初上,通过拜访系列的爱丁堡老酒馆,作家博物馆再现本地三百年的文学史。而导游并非平常的导游,而是两名男女演员,其中一名更是先扮演成和我们一样的群众,当你发现为何这个同行者颇有点Drama Queen的味道,还总有十万个为什么时,你便已经上了他们的老当,原来他们是搭档,时而辩论着20世纪苏格兰文学复兴运动的意义,时而朗诵罗伯特.刘易斯.斯蒂文森的“我的爱是温暖的”,时而高唱罗伯特.彭斯的《一朵红红的玫瑰》,时而又反串演绎罗伯特.彭斯和他的情人克拉琳达之间的情书,这两位文学导游好象杂技演员从容不迫地把玩着三个球,他们的这三个球则是在爱丁堡的三个母语:盖尔语、低地英语方言和标准英语间穿来梭去。 而间中竟然还有幕间休息,那么,就是大家一起窜到这个或者那个有文学名堂的老酒馆喝酒,于是一场文学之旅就成为一个微醺的,流动的小剧场舞台剧。
        爱丁堡的文学光真正直刺刀我的那刻,出现在此文学醉旅的尾声。导游说我们最后可得来个小测验:“请问罗伯特.彭斯何时开始在爱丁堡写作?”就在我们苦苦搜索记忆硬盘时,路边有个醉醺醺的家伙刚从Café Royal酒吧,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大声朝我们喊来:“1786年。不是吗?”好吧,冲着这个爱丁堡酒徒,联合国这个“文学之城”的桂冠也真是给对了。
        
        照片链接:
        https://picasaweb.google.com/101219096818845723717/Edinburgh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