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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tiva di Bagnoregio,每天死亡一点点的小城

发布: 2012-12-27 17:09 | 作者: 晓玮



        我是完全在无意中搜到这座雄奇的空中之城的,当时在罗马办完事,尚有两天余暇,就在谷歌中以“罗马周边”和“少为人知的小城”为关键词一阵乱找,就这样,这个仅在罗马以北145公里之处的,叫做Civita di Bagnoregio(简称Civita,中译奇威塔)的小城进入视野。它位于意大利中部的翁布里亚大区,伊特鲁里亚人建于2500年前。当看到通往小城的唯一通道是一座所谓“天堑变通途”的高架桥时,我坐到了电脑前,就在旅行还未开始时,已经为这个我知道必将展开的旅程敲下了关于它的第一段话:
        “我要坐最早的那班车前往奇维塔,我要看朝阳从台伯河谷缓缓升起,听教堂锈蚀的钟声,闻那刚从面包房里飘出来的新鲜味道,然后闭上眼睛,想象着1970年的老电影《Contestazione Generale》里,意大利老戏骨Alberto Sordi骑着电驴子,行驶在那座高耸的天桥,带着哀愁的喜剧意味远远而来。而小城的边缘,再也无心凝聚的火山凝灰岩的粉末正在悄悄坠入悬崖。这座诨号为‘垂死之城’的小城崭新的一天,是以每天死亡一点点而开始的。”
        
        奇威塔半悬在粗鲁和礼貌之间
        
        小城是名副其实的小,首先这块巴掌小城长不足300米,宽仅200米;其次小城常住人口随季节性浮动较大:夏天大约100人,而冬天,十个手指十个脚趾就能数过来,基本上也就---12个人。小城一如世界这个浩瀚泳池上一个陡峭又骄傲的十米跳台,站在它的边缘,好象能倾听到这个世界流经台伯河谷的无言的波涛之声。宫崎骏爱它,于是它成为了《天空之城》里的拉普多城,那个古代拉普达人利用当时最先进科技的飞行石作为核心建造的大型空浮都市。只是奇威塔并非用那种可空浮的飞行石堆垒起来的,而是一种易碎的火山凝灰岩,是火山喷出地表后下落在地表的火山灰,最后堆积固结成岩,其外貌粗糙,疏松多孔,填隙物是更细的火山微尘,因此它们可以说是大自然一次次发怒后干涸的眼泪,因此脆弱不堪,也让这个位于小城悬崖边缘的古老屋宇时刻处于戒备状态,因为很可能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屋子没有了,它已经落到了悬崖里。小城在2006年时被?世界文物建筑基金会(World Monuments Fund)列入“100个最濒危遗址”名单,所以要去请趁早,因为它很可能不是毁于自然侵蚀,就是毁于游客来袭。
        幸好,现在,这个小城并没有在游客的雷达之中。去小城如果没有自备车的话,稍许得花些功夫:我是从离开奇威塔最近的翁布里亚名城奥尔维耶托(Orvieto)出发的,每天早晨从六点二十到七点五十分之间有三班公车前往班诺雷其奥(Bagnoregio),如果错过了,可就得等到中午了。便如此,在清晨六点多,我已经在路灯和晨光并举的奥尔维耶托,向着不可预料的一天走去。幸好提早到达了公车站所在的Cahen小方场,神出鬼没的意大利公车司机看那些每天来坐车的老主顾齐了,这就决定早五分钟出发了!  而这些老主顾们都是中学生模样的青少年们,两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老茄茄地在车下呼完香烟,和爷爷一样年纪的司机“Ciao”一声,就钻上了车,我们出发啦!
        从奥尔维耶托出发,一路上尽皆环山公路,山谷被那些意大利柏树和葡萄藤切割成一条条的,此刻正被晨雾填得满满当当,意向不明着,只有蜿延的S形公路在闪光。四十五分钟后抵达班诺雷其奥,再转乘小巴,十分钟,仅需十分钟,一条大约步行十分钟的飞桥就蓦然出现在停车场前,而步行桥的尽头,是一座坚定着,却又摇摇欲坠的空中之城奇威塔,用意大利作家Bonaventura Tecchi的话来说,“奇威塔就这样不经任何调整和修饰地半悬在粗鲁和礼貌之间……。” 偶尔有摩托车或者电单车飞骑而过,便是此间唯一的速度。
        奇威塔也是个淡定的小镇,一如出生在此的圣人Saint Bonaventure,当年教皇要任命他为枢机主教的命令传来,他可不慌不忙,他说他得先把碗洗好,这就把那斗篷和主教帽挂在了树上。只是圣人当年出生的屋子已经无处可寻,它早已经从悬崖上跌落了下去。
        
        这个地方适合一个人来
        
        不管你怎么想,说真的,这个地方适合一个人来。
        我是和三个推着三轮车,前往小城施工的建筑工人一起进的城,那条大约两米宽的高架桥,犹如这座小城通往外界,吸取营养的脐带。Civita在拉丁文中是指围着城墙,具有军事作用的城堡或城市,而Bagnoregio有两个词组成Bagno和Regio,既皇家浴场,按照罗马旅游局官方的说法,“这里就是古罗马时期帝王将相们的‘华清池’,意大利盛传此浴场的水具有保健治疗功效,曾治疗过伦巴地族人德西得利乌国王的伤口。” 奇威塔 从16世纪开始走向衰落,而曾经只是它的郊区的班诺雷其奥的光芒盖过了奇威塔。至此以后,地震,火山凝灰岩地基的腐蚀,两次世界大战等的天灾人祸都迫使奇威塔的老居民不断搬出,班诺雷其奥逐渐繁荣,而奇威塔则被冠上了“?il paese che muore”(垂死之城)的衰名。
        清早八点半。我已经在奇威塔城门处的主广场。这是三月的早春时刻,并非旅游季节,在这样的时节和时分来到“垂死之城”,难免看到的猫会比人多。鸟鸣组成的提琴声中,不时有作为小号的公鸡声和大号的狗吠声沉稳地插入,而Vesap驶过的嗡嗡声是沉稳的低音单簧管,还有冷不防的斧头劈柴声,是定音鼓,这就是本地的管弦乐晨曲。偶尔有一两下人和人之间招呼“早上好”的声音,在这里听来,就好象是听音乐会的观众终究憋闷不住,不小心在演出中间咳出了声,因此格外引人注目,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眼光。
        这里没有“你不可错过的景点”,没有“强烈推荐的步行路线”,没有“必须要驻足的咖啡馆或者餐厅”,也没有博物馆开放时间,的确,它甚至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买个门票什么的。事实上,我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就把小城彻底看了个遍,进了每一家开着的商店,也记住了所有的餐馆的名字和方位,这并非归功于我的记忆力或者方向感好,而是它所有的餐厅有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门牌号码在这里显然是样多余的文明累赘,你只需负责对遇到的每一幢只留下一面墙和几个窗洞的荒园颓宅和其紧邻的完美乡间别墅能如此平和相处表示微微的讶异即可。你完全不需要去记得来路或者展望去向,因为你最终总会兜兜转转回到当初出发的那个城门口不远的方场。
        小方场渐渐苏醒起来,邮差骑着摩托来送信了,教堂门开了,有一些小店拆开门板营业了,而我现在所需做的,只是在一杯暖肚的晨咖啡后,找到悬崖边上一条够宽的石栏杆,稳稳地坐上去,面对着被托斯卡纳柏树覆盖着的起伏的山峦,等乌云后的阳光找缝隙穿出来,将那片云照成一朵有银边的扇子形,等蜿蜒着的山间细路尽头的炊烟蓬勃而发又渐渐消停,等迷雾来来往往,等那家叫“Alma Civita”的餐厅开门,那里有一个叫Maurizio的主人在等我,我们俨然熟识,却又完全是陌生人。
        
        Maurizio的厨房用感叹号当取暖的柴火
        
        “Alma Civita”是此地一间餐厅兼小民宿(仅有两个客房)。和主人Maurizio没有见过面,可是从Facebook上,我们已经是知道了对方的伴侣长什么样,生日是何时的俨然的熟人。和Maurizio的初识只是来自于出发前几个星期的一封电邮,想问一下他们餐厅周日是否营业,结果即刻就收到了写在午夜的电邮,回答我关于预约的问题,每个句子后都要跟上至少五个感叹号!!!!!大意就是我们每天都开门啊!快来吧!!奇威塔欢迎您!!!我们这个已经在这里住了五个世纪的Rocchi家族欢迎您!!!!您若是过门而不入,这将是多大的说不过去啊!!!!!(这是打了鸡血针呢,还是把这一根根感叹号当柴火在取暖呢?????)我决定,就是为了这些感叹号,这个‘我要烧了你的心’文体,也要去拜望一下这个Rocchi先生。
        那个上午的奇威塔乍寒,十一点左右,我几乎是拖着清水鼻涕走进了“Alma Civita”的厨房。那里的壁炉早就在劈啪作响,内里的烤架上正放着面包吐司,而电烤炉里,则正在烤着Maurizio的茄子片,等会儿,烤炉里的茄子就会和壁炉里的面包相逢,轻轻洒上一点橄榄油,成为一道叫做茄子烤面包的前菜。翁布里亚早春的温暖和清脆是我对这个从洞穴里挖出来的餐厅的第一印象。
        我就这样边在厨房的炉边闲聊,边看着Maurizio悠闲地准备午餐。厨房的工作台上放着他采来的野生的迷迭香,鼠尾草和茴香,此间的厨师都依靠这些野菜来为他们的菜肴增添与众不同的风味,他们坚持认为不同的地块里长出来的这些草本植物,即使品种相同,味道也必然是不同的。
        Rocchi家族从十六世纪就来到奇威塔,开橄榄油磨坊,二战期间,德军炸毁了那座连接外界的高架桥,孤岛生存变得极其困难,小城居民被迫搬出,直到1965年造了新桥,有老居民陆续搬了回来。他家于1980年迁回,十年前,做建筑师的姐姐Alexandra 买下自家隔壁的房子,那本来是小城十个嘹望塔之一,将两处房产合并,从两年前开始了这个改建项目。现在最地底下那个两千年前的伊特鲁里亚人的墓是他们家的酒窖,而地下一层的餐桌旁,你不难发现伊特鲁里亚人留下的水槽,我指着墙根处闲散摆放着的貌似古董灯具样的东西问Maurizio,这些玩意儿可是古董?Maurizio说,“哦,这些很新的,只有七十年”,他随手指了指了旁边几个有些破碎的安法拉陶罐状的东西说,“喏,这些老,这些两千年。”
        
        和小城16.7%的常住居民同桌午餐
        
        Maurizio此时从冰箱里取出母亲Maria Terrisa手制的翁布里亚特产意面,一种叫Limbeghelli的半粗圆的面条开始下起面来。想想住在这样隔绝的小城真是有点不可思议:你随便挖挖自家底下,就挖出了一个两千年前的古墓,然后你就把这些旧瓦古陶四散摆放,开起了一个餐厅加民宿,厨房就和家里的那种一样大,只雇了一个洗碗工,平日里这个地方就靠老爸老妈老姐和自己来帮忙就能运作起来。而老姐的正职工作是建筑师,我有没有说过,这个36岁的小伙子Maurizio除了负责做饭,餐厅运营,民宿管理外,他的正职工作其实是---罗马达芬奇国际机场的警察?
        他一周在罗马机场工作三天,其余时间回老家经营家庭生意。他十八岁从农校毕业后做警察,可以申请到意大利不同的地方工作,从西西里到米兰,从都灵到莱切,南南北北地执法,这是经济不富裕的年轻人丰富人生经验最好的方法。他让我想起了意大利导演Giordana的电影《 La Meglio Gioventù》(中译灿烂人生)里的那个也是四处当警察的哥哥马迪奥,导演Giordana喜欢讲述那些年轻人抱着单纯的热情要改变世界,最终难免被现实修理得粉身碎骨的故事,所幸的是Maurizio尽管抱怨在意大利做家族小生意税赋实在太高的不易,他依然对有机会做家族生意而充满自豪。他后来穿着红色围兜跳上了摩托车给我拍照,我心里默默说,其实呢,其实我是有多希望拍到你穿着警服做菜呀!
        午餐做好了。就这样我有幸得以和“垂死之城”的16.7%常住居民人口共进午餐(也就是12个常住居民中的两个),一位是Maurizio的老父Sandro,一位是老邻居Antonio,Antonio是鳏夫,也没有孩子,只有很多猫,平时就在Sandro家混饭吃。一杯红酒,两块茄子烤面包,一碗黑松露意面。可是Sandro还是没有吃饱,又在壁炉的烤架上扔了两根大肉肠。Maurizio拿出一枚新鲜的黑松露,好像撒盐般地在我的那碗面上刨起了松露丝,看我作势要拍照,他索性就把一整颗松露都扔到了我的盘碟上,然后火柴一亮,他点燃了我面前的一支蜡烛,固然,对于Maurizio来说,意大利人#不setting就会死#的标签肯定是要随身携带的,但是他的那些壮阔的自豪,不仅蕴藏在写给远方陌生人信里的感叹号中,也不经意地显露在这些日常小动作里的省略号中。
        
        此刻,罗马只在145公里以外。可是,对Maurizio及其家人和我这样的外人来说,世界已经完全换了。你好,再见, 奇威塔 !
        
        照片链接:
        https://picasaweb.google.com/101219096818845723717/CivitaDiBagnoreg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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