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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人生的最好方法

发布: 2012-11-29 15:15 | 作者: 黄崇凯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習慣把跳蛋塞在胯裡,才出門上班。長時間的持續刺激之下,她變得不那麼敏感,甚至有些麻木。沒有人發現她的身上有某種細微的,可以輕易被其他聲音擊潰的脆弱轉動聲。或者,可能有人發現那碎碎的聲音,卻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她想這樣很好,把所謂的自己一點點抽乾,慢慢對身體失去感受的能力,也對他人失去零碎的同理心,反覆練習讓自己麻痺不知。
        下班回家途中等紅綠燈的時候,她呆望著往來對角斑馬線的人龍,好像一個個用零件組起來的機械,一端往盡頭隱沒,一端繼續補充上來,幾十秒內變得粗壯凌亂,映照在她的混濁雙眼。每具身軀都是化約那條人龍的分子,倒數結束,收束淨空半秒鐘,她像只孤獨的行李袋,終於找到轟然啟動的排氣聲把自己整個化約扔上馬路。
        想做的念頭低低盤踞在他體內整天了,像是他眼前揮之不去的飛蚊,悄悄地從視角邊緣靠攏,慢悠悠地晃蕩過去。時間會殺死每一個人,埋葬掉一切慾望,所以當某個人想做想得不得了,時間和慾望就會以暴君的姿態虐待他。問題是,到底該怎麼成功做到? 
        他放慢車速,把餘光調整到路邊的行人,如果要做,該選誰好?拄著拐杖的老傢伙一顫一顫緩步走著,好像隨便哪個缺德的小鬼隨意惡作劇暴喊就會使他心臟停止跳動;不知從什麼時候再不化妝就出門的初老婦女,灰撲撲地斜背著皮包,遇到任何放大的數字折扣就像被磁鐵吸附過去,生活給她的懲罰是這麼寬廣了;不停抓著雞窩頭前緣的中學男生,努力做著成人的姿態,覺得叼根菸隨口說幾句髒字就長大了;體內彷彿有小獸即將猛衝而出的青春女生,細細淡淡的靜脈透著皮膚,從熱褲伸出的長腿招搖走過另些人面前,像在炫耀身上的穿著,也像是在展示世上所有的鮮嫩十七歲,嘲笑他卑微的性慾。
        設想這樣好了:他連人又機又車地暴衝蕩過去,控制在安全距離前煞車,驚倒那個拐杖老人,抓著中年婦女皮包拖行一小段,撥亂那男生的雞窩頭,撈一把女學生胸部作結,帶著詭異的笑聲揚長而去,那會怎樣?
        事實是只有他搗亂了一會,輕輕揉皺了生活的包膜,而他興奮地想奔跑,讓心臟的轉速更高,車速更急地越過幾輛轎車。接著那生活表面的凹陷就非常有彈性地回覆平滑,周圍的人甚至不會停下腳步注意到他。
        而即使做了這些鳥事,他仍然想做。慾望像是洗衣籃裡的髒衣服,再次被扔進有如洗衣機的生活,被瑣事淋濕包覆,而他能做的就是把這些感受擰乾,讓自己脫水離開洗衣機,到什麼地方去晾乾。
        他舉手揮滅這些念頭像是要驅逐眼角的飛蚊。他非常明白,要幹那檔事得花錢買。他就這麼悶著揣想那感覺,從路上想到床上,試著把那慾望擺得像株盆栽守著向陽的窗邊,讓它一吋吋地垂軟變色,漸漸不再新鮮。
        嗯?等等,那邊是……鄰居那個女人。這也是毫無意外的結果。
        從他房間窗戶望出去的公寓樓間狹窄縫隙,他看見那個中年女人。女人每晚都會出現在他眼前,好像準時的報時器:她總是在每天晚上11點洗澡,然後在12點坐上馬桶,全身赤裸地用力大便。他們相隔的距離應該無法讓他看清楚女人表情,他卻覺得能感受到女人臉孔糾結使力的勁道,甚至不自覺地憋住鼻息換成嘴巴呼吸。每當女人身體放鬆,舒了長長一口氣,他也跟著舒了長長一口氣,好像被排泄出來的是他,而不是那些糞便。
        女人已經不年輕了,欠缺姣好光滑的肌膚,身上的肉東倒西歪地被束縛在層層的衣裳褲襪之下,剝開之後是條條失去彈性的肉。但不知為何,他看著那具逐漸頹壞的肉身,思緒卻有如被點燃的火柴,撐竿跳地自動倒轉肉體的表象,年齡迴轉逆流,他彷彿可以見看女人的肌肉由鬆至緊地緊繃起來,像是重新被拉好鋪平的鼓面,甚至一度讓他覺得,那鋪上的新膚是為了關住裡面的獸。他任憑胡思亂想塗抹在女人全身,為她做一場全身護膚保養療程,於是在幾幢公寓的距離之間倒映在他的投影中現身時,她又年輕起來,接著就會點起他下身僵硬的姿勢。
        燈關掉。深夜直播節目結束。
        他每每看著漆黑的窗戶,就困惑起來:為什麼她不先大完便再洗澡呢?
        節目收播之後,他總要套弄兩下那堅硬,有時出有時不出。沒趣了就按摩雙腿,尤其是比較累的那一條腿。他越來越容易感到疲憊,覺得自己簡直要跟每天穿上的臭酸POLO衫融化在一起。其他來兼差的年輕小鬼,那種每天不管戴多久安全帽卻還是看到鏡子就要抓抓頭上那窩鳥巢的,才叫正港快遞小弟。他偏著頭漫想,在這窄小的房裡,他習慣把燈點得不那麼亮,把立燈打在牆壁上,看不見邊界的黑暗至少讓他覺得房間其實沒那麼小。
        總該找點什麼事做吧。可是他這樣的人可以幹嘛?做份不痛不癢的工作,有他沒他於快遞公司全無損失,反正嘛,不知哪個老闆創新了經營方針,撤掉自有的摩托車隊,砍掉所有正職員工,所有跑來跑去的快遞員只有快遞公司商標的POLO衫和背包,全部人都變成那個常跑件的時尚雜誌編輯口中說的那種「free lancer」,還真的就是完全按字面翻譯的意思。手機隨傳隨到,大家各憑本事找落腳休息站,好處是每天結算。
        他想,其實他偷偷抄下了一些明星或作家的常用地址,如果賣給一些粉絲或許有點搞頭也說不定喔。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繼續在家斜躺著,房間是避開全部陽光的最裡間,即使白天也要開燈。他望著斜斜的立燈,昏黃的燈光鋪滿整面牆,毛玻璃窗戶反白意味著白天。他喜歡這種界線糢糊的感覺,黑夜白日可以混為一談,好像他的房間不分晝夜。
        電話響了,一個case進來,他得先去寄件人處收件,再送到收件人處。
        跟他一同在路上的人很好辨識:長期曝曬的皮膚如醬瓜黝黑,臉上總有微微冒出的汗,多半穿寬鬆衣服,身上混雜著菸或檳榔的氣味,到哪裡送件收件總是跟那全公司即使是掃地阿姨大叔相比都有著強烈格格不入的風塵感。因為他們總是在路上。喔對了,他們還有很多人細看就有的大小殘缺,長短手或長短腳,扭曲或鬆垮的的某條衣袖或褲管虛掩著,總之是乍看看不出端倪但認真看也不會被認為可以領中度以上身心障礙手冊的那種程度。
        這真的很奇妙,因為這種工作只要脫離了城市、脫離了密集之處,就不再存在。這行業之所以出現是因為需求很多,而各家公司行號傳遞資料要節省運送成本,整體成本卻由勞力密集的城市接收了,於是城市有了一批批整天在馬路上奔跑來去的殘障摩托車。
        他上路是條難以預測的蛇,抓住幾秒鐘或幾公分的空檔,急噗噗地遊馳在窄得像水溝的甬道上。那看上去不太像胡亂竄行,而是收集了所有空檔數據,精準地游移在剛好容他車身通過的地方,同時他的腦子如自動搜尋最短路徑的計算機器,跑過了幾個可能路徑,往往還不到下個紅綠燈口,就選定了一逕直達目的地。他是每天開出的直達車,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容器車廂運送吞吐,起點或終點一點也不重要。
        這算是他的壞習慣,不過對客戶來說好像還不是最壞的那種:有時他收了件,拿著到隨便哪家路邊35元咖啡店隨意坐著,百無聊賴地翻看快遞的物件。通常是些什麼收據傳票啦、發票啦、文件啦、光碟啦、書或雜誌啦,他就是胡亂看看,再把這些封回原來紙袋包裝,反正重複使用的紙袋多幾個人重複觀賞內容物也沒什麼。
        比如說今天下午取完件的懶散時分,他才用美工刀劃開封盒,那個12點鐘女人的身體形狀驀地浮現,他瞇著眼,輕啜著甜膩化冰的廉價咖啡,日頭餘威,他的額頸冒著虛虛薄薄的汗,想著買了這個的女人不知長什麼樣啊。
        不過這件case呢,是送到他家附近。他利索地左拐右彎,減慢速度,覓好停車處,用那招所有人看了都覺得是炫技的停車法:雙手握龍頭把手同時腳踩車底基座支柱,往後一甩,熄火,身子一跳,輕巧落地,一百分。加上他左腿是跛的,再多十分。
        按門鈴,對方嗶地一聲開了門讓他上樓,公寓樓梯間的陰涼讓他彷若走入堆滿水泥袋的陰暗儲藏室,他抬頭看見對方半開著門等著他上去。
        「陳小姐嗎?麻煩這裡簽收。」那女人夾著原子筆出來,輕快寫上名字,等他清脆地撕下一聯給她存收。他們在門口交件,她回身,他下樓。摩托車發動時,他心想:原來買了這個的是她啊。
        繼續把自己丟回路上,午後沒人的巷弄,他蛇行起來,有些思緒好像要出現,又好像被什麼蓋住,近於那種扭不開的罐頭。 
        回到窄仄的房間,他照例在午夜12點看到那女人出現在窗戶框起來的方格,赤裸地坐在馬桶上。他拿出晚上買來的望遠鏡,調好焦距對準,看見她的手上在撫弄什麼,表情跟著一顫一顫,眼睛瞇了起來,眉頭皺了起來。他像國家地理頻道的長鏡頭攝影師,以極大的耐心和專注,觀察著女人所有的細微動作,彷彿也可以聽見女人微張的嘴裡發出來的呻吟。
        他想這真是太刺激了吧,原來人在幹著排泄的事同時也可以幹著填充的事。沒多久,女人終於舒暢了似的鬆開原本糾結的五官,弓身低著頭沉沉讓雙手支著,像是在發呆,也像是困乏的貓懶懶坐著。
        整整看了這麼一段,他放下望遠鏡才感覺自己是在偷窺。雖然之前他也看,但沒這麼專業和專注,甚至買了望遠鏡。
        她覺得很困惑,打開那個盒子,裡面是一組粉紅色跳蛋。
        當然她困惑在於,她根本就沒訂購這玩意兒,不知道它為何會這麼好端端地放在桌上。她正在困惑面對這組粉紅玩意,隨即想到如果有個觀眾面對這幅畫面時,可能會在她旁邊填上許多話框的內心獨白,像是「什麼?原來跳蛋並不是跳跳糖加蛋」、「天啊,這個這麼小怎麼會爽?」、「可惡,我訂的明明就是寶藍色!」諸如此類的下流句子吧。
        但她覺得自己要是繼續這麼盯下去,就越來越像對著眼前的跳蛋滿是怨懟,接著搞不好她的眼前也會開始浮現幾組跳蛋的內心獨白了。她記得不久前才在網路上隨意瀏覽到一則報導說台灣女性的數理能力和擁有按摩棒的比例都高居世界第一,她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從小到大的所有女同學,很少有那種數學很好的,她自己就時常考不及格;另一個更詭異了:大家表面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化著完美無暇的妝,搭配好身上的顏色,照顧到衣袖或裙襬的垂墜感,結果都在漆黑的夜裡把什麼東西塞進下面嗎?她覺得這想法實在太邪惡了,好像看得見什麼笑容燦爛的女孩子,下體露著一節正在蠕動的什麼,揮手跟她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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