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把树叶大把大把地撕下来的时候，我起了杀心。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么办了。
当然，我自己办不了，给鱼刮鳞的时候鱼一动我都吓一跳，何况是杀人呢。好在现在只要肯花钱，没有办不成的事。我咨询了一下业内人士，他们说杀掉一个我的仇家，根据我的身份不适宜用暴力。像投毒、枪杀、勒毙、堕水、纵火以及多种方法都不适合，那属于武杀；什么是文杀呢？比如讲一个故事把对方吓死，一点踪迹都不留。或者告诉一件让他嫉妒的事，让他后悔死。还有一种我认为更不靠谱的事，那就是让他笑死。后两种方法我不大相信，如今人很难后悔什么，心肠都硬得很。人也很难笑死，在如今娱乐都不能至死的年代有什么用呢？至于前一种方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还必须接触高端人士。
我从网上约到了他。恕我不能介绍他的相貌特征和姓名，干这行是需要保密的。我们在造纸厂的废水排泄口见了面，这是他要求的。废水冒着黄色的泡沫不断涌出来，恶臭扑鼻。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吗？”
“他断了我的生路。”
“是个理由。您不会另谋别的生路吗？”
“我没有别的技能，只能干这个，可他偏偏毁了我。”
“我能知道您是干什么的吗？”
“我是写小说的。”
“他是怎么惹了您的？能不杀最好别杀。”
“我雇你来不是做调解的，我是要解决问题的。”
“我还没有答应你。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知识杀手是不会做的，因为我们是文明做活。”
“好吧，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干我们这行的都指着一个评奖会，如果你评上这个大奖，所有的出版社都会来找你，甚至能给你百分之二十的版税。你的书能印几十万册，可以生活得很好。”
“最高才百分之二十？梁启超拿百分之四十的版税。”
我告诉他现在不是那个尊重作者的时代了，没让你自己掏钱自费出书就不错了。我把那个仇人如何多次在评奖会上毁了我的事都说了。
他想了想说：“好吧，我可以帮你。”
我问了一下他的刀润。他说了一个让我吃惊的数字：二百五。
我说要不你就二百四，要不你就二百六，咱们躲开这个数字好不好？
他说没必要，就是这个数。这个数里有某种诚信。先付一半。
这个我懂，可是一半我也不想马上就给，太便宜了，便宜得我都不相信了。他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呢？他提出换个地方去谈，原来找这个地方是想利用排水口的噪音掩盖我们的谈话，可他没想到这个排水口的污水治理通过检测只是个骗局。臭气快把我们杀死了。
我们换到一个农贸市场，那里有个皮货摊，专门替顾客活剥皮。当然不是剥顾客的，是剥银狐、貉之类的。人喊兽叫噪音足可以压倒一百个产妇同时分娩。
贩子一把从笼子里掏出一只肥貉，那畜生先就尿了，它恐怖地嘶吼着，两眼流着泪。贩子麻利地把它装进麻袋，扎好口，突然举起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咚”的一声，像是有人敲了一下大鼓，四处一片欢腾。贩子把貉掏出来，它的四肢在抽搐，基本昏厥了。贩子用刀子麻利地把皮从它身上剥下，剥到头部的时候它睁开了双眼，无望地看着四周。它的身上冒着热气，浑身红得像个熟虾。笼子里它的亲属们撕心裂肺地开始抗议，但是畜生的声音淹没在人的声音里。一个戴金镏子的胖子拿走了皮桶子。生意太好了，有个孩子不为了穿皮袄，他甚至不知道还有皮袄，就想看这残酷游戏，坚持让他的父亲给他杀一只貉。他父亲同意了，挤到贩子跟前嘱咐说：“别让它叫得声音太大，我受不了。”
可能是生意太火了，贩子说：“那你等着吧，没人的时候我再给你剥。”
孩子哭闹着，非现在就要。
我的主意改了，我说要不你把这孩子杀了吧。他摇摇头，说不满十八岁不能判死刑。他说他有更知识化的方法让貉安乐死。我想也好，检验一下他的方法吧。
孩子闹得贩子没法做生意，只得去捉貉。可是满笼子的貉都疯狂地乱咬乱叫，贩子瞪了孩子一眼，说：“都是你闹的！”孩子顿时大哭，比貉的声音大多了，将来如果变声稳定，做个男高音或是能发海豚音的演员是没问题的。
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走了过去，对着笼子说了几句什么，笼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贩子顺利地捉出一只最小的貉。那畜生亮晶晶的黑眼睛望着我找来的杀手。
贩子要把貉装进麻袋。杀手阻止了。他对着貉在耳语。众人看着纳闷。我想挤进去听听，但动弹不得。
奇迹发生了，貉闭上了双眼再也不发一言。它死了。
贩子拿着刀，将信将疑不敢下手。“万一剥到一半它咬我呢。”贩子担心。
杀手坚定地向他点点头，贩子像是被催眠似的一刀一刀有节奏地干着，仿佛在弹小夜曲。片刻，皮肉分离。笼子里一声叹息，人群里一片彩声。
杀手挤出人群。我问他：“你跟那畜生说了什么？”
他拉着我快步走出农贸市场。我们来到一个小学校门口，四周是比农贸市场人还多的等着接学生的人。大家都盯着门口，没人注意我们。
他说：“这就是我的方法。”
“可你到底说了什么呢？”
“让我去死，你们去活，究竟哪个好，只有神知道。”
“这是苏格拉底临死前说的话。你觉得它能听懂？”
“我们不谈这个，我们需要静下来，谈谈我们的交易。”
我坚持要让他把方法详细地讲给我听，我觉得可行，就付一半定金，另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全世界都这个规矩。
“怎么跟你说呢，”他在字斟句酌。“这是一个偶然的发现。有个阳痿者死了……”
“是你干的？”
“不，不是。我说你听着。时间很宝贵。”他点着一枝555，深深地吸了一口。
“嘿！”一个粗暴的声音冲我们吼着。我吓得魂不附体，怎么着，还没干呢就暴露了？
“把烟掐了，这是学校门口！”粗暴的声音说。
杀手温柔地捻灭了香烟。若无其事地接着跟我说：“阳痿的人死于自杀。他不堪羞辱，选择了这条路。”
“什么人羞辱了他？”
“我跟你说过，不要插话。”杀手有点不耐烦。“他是嫖娼的时候因为阳痿受到小姐的羞辱。这件事让他背上很沉重的包袱，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觉得这比你们评不上奖还令人郁闷。”
“能不能别扯上我？”
“你已经扯进来了。你听着！他死了，他有个朋友给他守灵，因为别人都嫌弃，只有这个朋友愿意。这个朋友爱看书，晚上守灵的时候他看书。第二天，来告别的人发现这个朋友睡着了，一本书扣在了阳痿者的下身上。这本书悬空呆着。”
“下面有个气垫？”我顺口接道。
杀手掉头就走。我连忙追赶过去，抓住他不放。
“你要是干不了，就说干不了，别找借口!”我气咻咻地说。
“你骗我。我是个诚实的人，也希望雇主诚实。如果我觉得有一点谎言，我就不干了。”
“我当然诚实，我为了评奖都雇凶了，我还不诚实？”
“你不是写小说的。你是个写电视剧的。”
“我当然是写小说的，至于有电视剧让我写那是求之不得的！”
“你写不了小说，你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拉着他，在萧瑟的秋风中不让他走。他没有办法只好继续讲他的故事。第二天跟遗体告别的人们来的时候，发现他的下身上悬着一本书，他的鸡巴居然勃起了，顶着那本打开的书。他彻底雪了耻，流言不攻自破。
我糊涂了，真的是我没有想象力吗？这算什么复仇，这不是实现理想吗？究竟是我的想象力出了问题，还是他的逻辑出了问题？“你走吧！我不用你了。”我冷笑着说。
“为什么？”你让他走他反倒不走了。人就是这样贱。欲擒故纵是管用的。
我嘲笑了他的思维混乱。他笑了，杀手的笑让人不寒而栗。他告诉我这只是故事的开头，还没完呢。说话间，校门开了，学生们蜂拥而出，有的上了父母的自行车，有的上了保姆开的大奔，自行车响着铃铛，轿车按着喇叭，人们都想第一个离开这里，似乎第二个就是失败。
就像闹蝗虫一样，转眼间几百号人就没了踪影。一个年轻女老师不放心地出来看了看，见我们不走，就说：“你们是大愚二愚的家长吧，他们让别的家长顺路带走了。下次早点儿来。”
我气不打一处来，谁是他妈的大愚二愚的家长，孩子搁在这个学校里让人卖了都没人知道。杀手用眼神制止了我，他温文尔雅地问老师：“让什么样的家长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