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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您想说什么

发布: 2012-7-12 18:27 | 作者: 张奥列



        母亲节那天虽说阳光灿烂,小孩缠着我们蹦蹦跳跳,但想起母亲,我的心头却是一片阴雨弥蒙。
        并不仅仅是因为母亲的去世令人伤感,生老病死是人生定律,生之淡然,去之若素。但母亲带着心里发不出的牢骚撒手人寰,不能不让人悲怆。
        在母亲的遗像前, 我点燃了一支蜡烛,还放上一杯母亲爱喝的浓咖啡,默默地看着那影影绰绰的音容笑貌,母亲的一丝苦笑总在心头挥之不去。
        夜深人静,母亲轻轻地来到我身边,捏着我的手长叹一声。不知这是为我的幸福祈求呢,还是为她自己生不能回乡见父母,死不能身魂归故里而叹息。
        母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个一生何求惟重亲情的良家妇女。但她和千千万万中国大陆的老百姓一样,承受着不可抗拒的人生坎坷。
        其实母亲的家乡并不在中国,她出生在马来西亚霹雳州。小时候,她总喜欢在外公的橡胶园里玩耍,兄弟姊妹八人她排行第一。最小的妹妹五岁那年,日本人正在南洋耀武扬威。外婆带着小妹妹去看电影,游击队摸了进来,往日本人堆里扔了颗手榴弹,岂料日本兵捡起尚未爆炸的手榴弹甩向观众席。一声巨响,浓烟过后,惊魂未定的外婆发现身边的小女儿躺在了血泊中。在全家悲痛欲绝中,豆蔻年华的大女儿,把一头浓浓密密的披肩秀发盘起来,愤然投身了游击队。
        外婆没想到,刚失去了小女儿,大女儿也不能留在身边。日本投降后,马共的游击队并没有放下武器,继而与英国当局对抗。母亲受到牵连,被当局拘捕并被永远驱逐出境。本来出境时当局允许有多种选择,可以去香港,可以到台湾,也可以送往中国大陆或别的国家,偏偏母亲和战友们都选择了中国。
        母亲他们走的时候,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全然没体会到“永远驱逐”是什么滋味。
        当时中国正处于政权易手之际,解放军挥师南下,直逼广州,国军退守海南岛,撤往台湾。母亲他们被送到刚刚解放的汕头港,登岸后即投身部队文工团,随南下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广州城。那时穿著军装、烫着短发的母亲确实意气风发,还与军管会里的大学毕业生结了婚,在军区大院生下了我。那年头实行供给制,虽然清贫,但有吃有穿有保姆,生活似乎无忧无虑。母亲给马来西亚家里写的信,想必也是欢欣鼓舞的,因为我的大舅看了信后竟然跑到新加坡买船票要到中国,然而外婆的眼泪最终还是把他留住了。
        等我开始懂事的时候,母亲已经调到地方工作,也越来越要为吃操心了。记得有一天,有人来把家里门窗的铁枝都割走,说拿去“大炼钢”。我们跟着街坊不时要对着蓝天敲脸盆铁罐什么的,说是“赶麻雀保粮食”。原先几分钱一个的鸡蛋,现在五毛钱也买不到,连蕃薯也很难见到。有一天母亲问我:“想不想见外婆?”当然想啦!我蹦了起来:“外婆不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在珠江边上的一家旅馆,我终于见到了外婆。外婆跟照片一样慈祥,还和母亲说了很多很多话,说什么我不懂,只见两人又抱头又叹气又抹眼。走的时候,我们提着一大罐花生油,一大盒曲奇饼,一大瓶“美碌”(Milo),还有一大包母亲最爱喝的咖啡。嘴馋的我,高兴得合不拢嘴。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手腕上那块瑞士“劳力士”表,家里那辆英国“来里”自行车和德国“罗里弗史”照相机,都是外婆送给母亲的嫁妆。
        母亲常常拿出南洋寄来的照片翻来覆去,还指着照片对我和弟弟唠唠叨叨:“看,外婆家就在铁路边,火车一过,我和弟妹都跑出来数数有多少节车厢……”。我知道,母亲很怀念马来西亚的家,很怀念儿时的生活。但母亲说的故事,对我们来说太遥远了。
        母亲的资历和工资级别比公司的经理还高,但因背上了“海外关系”,又不是党员,只能当普通职员。她无所谓,只要生活安定就行了。但那个年代生活怎能安定呢?
        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也和一些人一样被迫挂上“牛鬼蛇神”的牌子游街,回到家里母亲帮他把牌子一摘赶紧泡好咖啡端上去。在《光明日报》工作的父亲被赶到北方的“干校”劳动锻炼,三九寒天,母亲也穿得臃臃肿肿的从南方赶去探望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嘴里出现了“你们中国……”的话。父亲故意问:“你不是中国人吗?”每当此时,母亲就一阵沉默。但一发牢骚,这句口头禅又自然而然蹦了出来。
        文革的风潮过去后,毛老人家大手一挥,千千万万的学生被赶往农村“接受再教育”,我不知天高地厚也报名去海南岛。母亲知道大势所趋,惟有默默地为我收拾行装。登船远行那天,我没让母亲送行,不敢看她的眼泪。后来弟弟告诉我,母亲没有哭,只是在唠唠叨叨。她唠唠叨叨的毛病,可能就是那个时候犯上的。
        那个时候,我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水,干着野外的力气活。每顿的伙食只是三分钱青菜;每月杀一次猪,分到一口盅猪肉便狼吞虎咽。我不敢告诉母亲,生怕她既要牵挂北方农场的父亲,也要惦记海南岛的我。但我还是经常收到母亲寄来的香肠、腊肉、罐头等食物包裹,所以三分钱菜也能熬了那么多年。
        我回城后,第一次看到了母亲头上长出了白发。母亲人到中年,就提前退休,为的是让刚中学毕业的妹妹“顶职”以免“上山下乡”。赋闲在家的母亲,每天拿着本子,跟着收音机念“ABC……”,但总在“咿咿呀呀”念单词的初级阶段。我对母亲的这个爱好有点纳闷,没想到,这“ABC”真的还派上了一点用场。
        中国的国门渐渐打开,新加坡的大舅很想见我母亲,也很想圆她的回乡之梦,几经周折,终于申请担保了母亲去新加坡旅游探亲。我把母亲送过了罗湖桥,担心她只身从香港乘飞机不知会碰上什么麻烦。谁知很快就接到母亲来信,说旅途一切顺利,全仗着那两句“Please”、“Thank you”。在新加坡航空公司的飞机上,母亲座位的左右都是洋人,她想上厕所,不敢跟洋人说,最后憋不住了,便按铃召来空姐,指着厕所方向说“Please”。空姐会意,忙请洋人让道,母亲回说“Thank you”,洋人笑了。
        我印象中,母亲除了偶尔给大舅写信外,几十年来几乎从不动笔,但这封信却洋洋洒洒写了八页纸,母亲把第一次离开中国的见闻感受全倾泻在淡蓝色的信笺上。她说,在新加坡机场见到我大舅时,真有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惟有不变的是南洋的天空还是那么晴朗,空气还是那么清新……
        我们从未想到母亲还这么能写,不仅文笔通畅思路清晰,而且有细节有场景更有情感,没有了平常的啰啰嗦嗦,唠唠叨叨。我们对着这封信愣了半天。记得以前父亲伏案笔耕时,母亲总是轻手轻脚的,即使做好了饭菜也不去打扰他,直等到父亲伸懒腰打哈欠时,才问他要不要吃饭?父亲发表的文章,母亲只是默默地流览,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意见。我们都以为母亲没有阅读兴趣,没有写作细胞,谁知她憋在肚里几十年的墨水,这个时候才真情流露。
        也许是母亲压抑多年的情感找到了宣泄口,也许是阔别多年的亲人相聚百感交集,也许是外面的世界真不同,母亲写信的热情一发不可收,三天两头就来信谈家事谈见闻,把我们的心也拉到了新加坡。不过母亲也有一个很大的遗憾,就是进不去马来西亚,回不去儿时的老家,不能在外公的坟前祭拜。她只能站在新马边境的长堤上,遥看家乡的蓝天,心随白云北飘。外婆和舅舅们,只好从马来西亚赶过来新加坡见母亲。
        令母亲辛酸的是,外婆一见面,竟然问:你是谁呀?母亲一楞说:妈,我是您大女儿呀!外婆摇摇头:我女儿在中国呢,去了很久很久。母亲说:我现在回来看您了!外婆似点头似摇头:哦,是吗?外婆得了老人痴呆症,胡涂了。看着语无伦次的外婆,母亲流泪了。
        母亲回国后,又回复了昔日的样子,没有了写信的心情。虽然家里的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社会也有很大改观,但母亲的口头禅“你们中国……”没有改变,父亲也不跟她计较,我们都知道她的心留在了老家。我妹妹远嫁澳洲,母亲很高兴;我移居澳洲,母亲也没有阻拦。她只叮嘱我们不要忘记故乡,有机会常回老家看看。
        在澳洲一晃多年,我忙于生计,一直没机会回国看望父母,倒是父母千里迢迢来澳探望我们。当在悉尼机场接到父母时,我喜悦之中却带有某种心酸。母亲明显地苍老了,虚胖的身子,松弛的脸庞,灰白曲卷的短发,走起路来还一摇一摆。去逛街去游览,母亲不能多走路,总要几步一歇。我天天担心母亲的行动不便,没想到有一天她却突然中风,所幸及时送医院治疗,无大碍。但医生诊断出她脑动脉和心血管已硬化,肾严重损坏,身体又太弱,不能开刀做手术,只能保守疗法。
        母亲走路虽然不便,但却天天一摇一摆地到书报店买六合彩。我说买这种东西干啥,中头奖的概率只有几千万分之一,白扔钱。她说没事,花不了多少钱,玩玩。我说您走路这么辛苦,不是受罪吗!她说练练腿,呼吸新鲜空气,不是挺好的吗!偶尔中了个末奖,母亲笑一笑,摇摇头,又继续她的“数字”研究。每天见她拿纸拿笔,着迷地划写着一长串的数字组合,似乎有一种精神寄托。
        澳洲空气清新,生活休闲,医疗福利有保障,我本想让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留下长居,安度晚年。但异国他乡,语言不通,文化有异,父母不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也不想增加我们子女的负担,执意要回国养老。我问母亲需要带什么回去?她遥遥头说,中国现在什么都有,不需要了。她只选了两包上好的咖啡带走。
        母亲退休多年后,前些年落实了政策,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资历得到认可,捡回了“离休干部”的待遇。所谓“老干待遇”,就是多了一点钱,多了一点医疗费,多了一点旅游机会,多了一点逢年过节的慰问。但对年迈的母亲来说,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大半生都过去了。不过医疗优惠这一条还是至关紧要,因为她经常要上医院,有时还要住院。
        我知道母亲的身体无法逆转,每况愈下,只希望她有生之年心情畅顺一点,但不知该怎样安慰她。七十八岁的母亲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每次在电话中她对身体总是轻描淡写,说自己还能天天上市场买菜,或说上医院检查过没啥问题,反过来还劝我不要太拼搏,人到中年要注意身体哟。
        去年我生日那晚作了个梦,见母亲给我端来了杯咖啡,说:“你小时候很喜欢喝我泡的咖啡,大了以后很少给你泡咖啡了,今天你生日,再给你泡一次吧!”我一下扎醒,有种预感。过了几天打开电脑,赫然出现母亲追悼会照片,我五雷轰顶,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母亲安详地躺在棂床上,四周的鲜花中也有我一家和妹妹一家敬挽的花圈,父亲和弟弟憔悴地守灵。我长大后从来没在母亲面前哭过,现在看着闭上眼睛的母亲,我止不着泪流满脸。
        我给父亲挂电话,父亲沙哑地说,这一段时间他正在住院,在我生日第二天,母亲也进了医院,医生诊断是尿毒症引致心脏衰竭,第二天便去了。
        我问,您们进医院为何不告诉我们?
        “你妈病发得急,走得也快,来不及了。”父亲沈默了一下,又说:“其实你妈跟我商量过,我们人老病多,三天两头要住院,随时都会撒手,你们在海外山长水远也帮不上什么忙,况且,你们和小孩最近都回来探过我们,所以我们决定,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等办好后事再告诉你们,省得你们操心,也不想你们为奔丧而影响工作。”
        咳,母亲啊母亲,真不知该怎么说您!
        父亲又说:“你知道吗?你妈在澳洲的时候,不大习惯那里的生活,本该早点回来,但见你还在为生活拼搏,就有个心愿,想中个六合彩送给你。所以她一再推迟回国的时间,一直用自己带出来的钱不断地买各种六合彩,花了多少钱也不在乎。可惜运气不够,她上了飞机后,惟有长叹一声。”
        听了这话,我心头一震,眼泪快掉出来了。
        后来弟弟告诉我,母亲一直对不能回乡在父母坟前烧炷香而耿耿于怀,根据她生前的意愿,他把外公外婆的照片放进母亲的寿衣里,让她追随而去。他还说,弥留之际,只听见母亲说了一句:我很辛苦。但不知她是说病痛得很辛苦呢,还是说活得很辛苦。
        我无言。母亲确实很辛苦,为了我们,为了家庭,也为了她自己。
        不久,弟弟来电邮说,春节他在梦中见到了母亲。接着,妹妹也来电话说,清明节她与母亲相逢了。我想,母亲也该来看看我了。果然,母亲节之夜她来了,听她唠唠叨叨,亲切而又心碎。
        她唠叨些什么呢?我听不清楚,一急,醒了。
        唉,母亲,您想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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