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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国纪事(1)

发布: 2012-6-07 16:57 | 作者: 张惠雯



        要写我后来生活了十多年的那个城市,还得追溯到1995年。那年夏天,我收到了山东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发现我第一次要收拾行李,到家以外的地方长久地生活。我跃跃欲试,仿佛一条闪闪发亮的、象征着独立自由的模糊大路在我面前铺展开了,好像一切只会是新鲜、明快而动人的,生活立刻富于了一种轻灵曼妙的节奏。甚至当我想到7个人挤在一起睡的寝室,想到壁橱、脸盆和食堂窗口,我都会感到新奇、兴奋。
        后来,父亲、姐姐和哥哥要把我从河南送到山东,父亲因此还借了一辆车。当我坐在车里,看见母亲和其他亲人仍站在路边招手并变得遥远的时候,我开始感到一些不怎么让人兴奋的情绪了。我们沿途游览了曲阜、泰安,我的外出独立的热情似乎与日递减、渐渐熄灭。到了学校,我立刻对校园大失所望。家里人忙成一团,帮我存钱、找床铺、买各种日用品,而我就像个有点儿厌烦的旁观者。我已经开始忧虑,我知道很快我就得自己去处理这些琐碎、让人烦恼的东西。我的家人在学校附近又住了两天,当他们要走的那天,我顿时茫然失措 - 我要被独自留下、全无依赖,这根本不是我想象的新生活!
        没想到,大约二十天后,新生军训期还没有结束,我又收到另一个通知:新加坡教育部到山大挑选奖学金学生,我是几十个被初选中者之一,需决定是否参加下一轮选拔。当时,我正遇到一个很大的麻烦,原因是我拒绝为军训的阅兵表演而剪短发。
        在我和院系负责人之间曾有这样一段对话。
        她说:“别人都能剪,为什么你不能剪?”
        我说:“我觉得我没有义务剪头发。”
        “可是你们军训的目的是要参加校庆阅兵,大家的发型要整齐划一,这样才好看。”
        “就因为一个表演让所有的人剪头发,我觉得有点儿不合理。反正我不会剪。”
        “为什么你就不能遵守纪律?”
        “这不是我应该接受的纪律,我又没有选择上军校。”
        这番经历使我成了新生中的名人,可这不是我的目的。从小到大,我都在用我的方式挣脱那些在我看来不合理的管制。以往,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我用好成绩来换一点儿自由,因为老师通常对好学生网开一面。逃学、迟到、早退,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一个学生或许不应该犯这些错,但让我们每天10个小时被超负荷灌输教条的制度呢?这何止是错误,简直是犯罪。但我也会揣摩老师们的尺度,在他们默许的违规空间内活动,我觉得老师并非坏人,我没必要去反他们,因为他们自己也不过是教育制度的牺牲品。有一次我和政治老师聊天,我说你相信你教的东西吗?他微笑着说不信,但是还是得教,这是饭碗,天天说假话也不是滋味,所以他更喜欢教哲学,至少还能在其中稍微加点真正的知识。从此以后,我在课堂上就不再公然和他抬杠了。
        当我上了大学、成为一个成年人,我认为我理应得到一点儿合理的自主权,不必再遵守那些愚蠢、武断的命令。可结果,我因拒绝剪发而被勒令退出军训,他们说我将失去军训积分,这个损失会影响我毕业……当剪着齐刷刷短发的女孩儿和半秃的男孩儿们去参加训练、高喊“首长好”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或者爬到宿舍楼的楼顶看远处的山,掂量着这个该死的惩罚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问题。我想到我说不定就上不成大学了,但我的顽固让我没有妥协。后来,我还写了一封长信,谴责这种规定的违背人性,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的辅导员看了这封信夸我的文采很好,但这是院里的规定,她也无能为力。
        此外,我也犯着严重的思乡病。我已经烦透了拥挤狭小的居住空间,想回到家里我那间独居清静的小屋里,我尤其厌恶在公共浴室的众目睽睽之下赤裸着身体找水龙头、低声下气地和人商量共享,以及打饭时被愣头愣脑的、粗鲁的插队者们推来挤去……那时候的饭堂不如现在的大学饭堂那么宽裕,大家都抢着打饭。我几乎没有一次顺利地打到过饭,我总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在我眼前挤来攘去的人,看着几条擎着饭盒的手高举过我的面前,伸向狭小的饭堂窗口,我看着我自己的手也拿着饭盒胆怯地伸过去,却总是被鬼使神差地挡在后面。最后,我的手无力地缩回来,并非因为疲倦,仿佛是因为羞愧。我只能等到饭时已过、食堂要关门的时候去打饭。后来,我就很少去饭堂里打饭了,而是一个人走到校门外的私人饭铺买东西吃。我本来以为这一切只能忍受下去了,可突然间,在我面前又有了另一条道路,我又有一个选择的机会!我不假思索的决定参加下一轮选拔,我所想的只是脱离当时的那个状态。
        在和到校招生的新加坡教育部官员见面时,我问了一些滑稽的问题,例如当地的大学需不需要体育达标,需不需要军训,有没有必须参加的组织活动,会不会规定学生的发型等等。他们的答案都是“No”。我于是更加放心了。在参加了英语笔试、智力测试和面试之后,我们大约三十名学生接到了确认通知。在济南办好护照,我就回家了,开始准备另一个旅程,往更远的地方去。
        1995年11月底,我带着过于笨重的两个大箱子和一百多名全国赴新奖学金学生在北京集合,我们还毫无意义地在北京外语学院进修了两天英语,然后乘坐新航的飞机飞往新加坡。
        在飞机上,我被新航的空姐所吸引,尤其是她们富有东南亚特色的紧身裙装。服装浓烈而神秘的色彩,让我意识到我是在前往一个不同的国家,一个我几乎完全不了解的地方。六个多小时的飞行中,我一直在观看、幻想,有点儿激动不安。对于要去的那个地方,我只知道:它小小的国土上覆盖着雨林,它曾被英国人殖民、曾被康拉德在小说中反复描述,在它的富有热带风情的街头走着肤色和服装各异的、不同种族的人,他们说着口音奇特的英语……我猜想,我到那个地方或许能得到多一点儿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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