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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问篝火

发布: 2012-5-03 20:26 | 作者: 刘荒田



        1

        太平洋的边沿,我扶墙而立。老厚的砖头所砌就的围墙,年深日久了。它在功用,首先是防波,一如最初,长城的齿堞是为了架弓弩而不是为了让游客搁背囊一般,所以造得坚固粗豪,宽达一英尺的墙头,虽然在一百年间被千千万万双看海人的手摸挲多了,泛出端砚一般的青色,表面在沉沉而下的暮色里,近于透明,映着天上最后的红霞。“栏杆拍遍”,这一富古典的怅惘的雅举,该只适用于竹栏或木栏,在阁、殿或者榭前,面对着故国苍茫的江山。

        这般地块然独站,如果盗用卞之琳看风景的名诗,我找个替身,站到右侧高处去,从面临海狗山的“悬崖酒吧”的窗前鸟瞰,我这“风景”实在没看头--瑟缩着的、半老的异乡人,和他被暮色一点点吃掉的影子。

        大海,泛着最后的辉煌。围墙外往下低凹五尺许的沙滩,排列着成千上万的小窝,不知是人的脚印还是海浪冲刷成的?都被均匀地灌满褚色的暮蔼,荡漾着,有如年份不足的红葡萄酒。天没全暗,海鸟活象搭末班车往家里赶的上班族,掠过被重重叠叠的云山压得打哆嗦的天空。海越发繁琐起来,粗看有三层:极目处,刚刚绞下壮烈无比的落日的海平线,和天空沆瀣一气地黑下去,带着丝缕深蓝,那是晚霞的裙裾横着曳过天边时的余韵。浪的细纹流畅地舒卷,让人想起美人在无人处肆意伸展的懒腰。中间部分,是纯黑,无论穹顶还是天边都不能把夕照分给它,它只好破罐破摔地一黑到底,黑得带着恐怖,你明明知道那里尽是汹涌的巨浪,却在黑的包裹下大智若愚地静止着。近处倒好,怪异的光勉为其难地撑持,那是白天残余的亮色。背后的金门公园,业已整个儿失陷于夜,防风林中耸立的荷兰风车,不知歇工没有?螺旋叶片是断乎看不到的了。鹳鸟霍霍地叫,声音的流星,从公路上空划一道尖利的弧,再落进黑洞洞的桉树丛。

        在黑色所盘据的公园和与古典油画般浑厚的海之间,是灯光的领地,路灯、车灯、明灭的烟头,洇出了谷黄的光带。我处于明与暗的结合部。

        我在作什么?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这般站着,是启人疑窦的,排除了当间谍、私人侦探和防治投水自杀协会义工等等可能,我最大的可能就是等待。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主人公,到了中年,最亲密的朋友死去,自己也陷入疯狂的情欲,在灵魂濒临灭顶的时刻,曾经独自呆在树林里,等候“复活”。他是天才,创造的无论是崇高还是罪戾,都火焰般眩目。我没死,所以爬不到“复活”的高度。我在等候,等候夜。

        黑暗果须殷殷期之,象愤青期待昭雪一般吗?它自然而然地降临,一如老不必期待,痛苦不必期待,死亡不必期待。

        纯粹的黑夜,和纯粹的黑夜里的海洋,都教人悚惧,你有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走路的经验吗?你会被压死在毫无重量的夜下面,尸身如夜一般空洞,却具有水银分子的密度。

        2

        逼视着被夜色全部吞没的海,我瞎了,前面的黑暗,几乎没有缝隙,没有松散地漏出光明的小角落。明明知道,只要车过身,街灯和车灯就涌过来,把我重新包装为凡俗的人。    

        我揉揉被黑夜消蚀的眼睛。忽然看见,左侧远处的沙滩上闹起火警来,这边一丛,那边一丛,十来丛烈焰,肆无忌惮地吞吐。从前的哲人论述软和硬的辩证法,说软总能战胜硬,证据就是:牙齿丢光了,舌头还在。火焰的舌头,该是最能和黑夜纠缠的对手了,它在黑色的核心盘据,一个劲地舔,舔,夜色被舔下薄薄的一层,更浓重的一层填补进来。火固执地舔着。二者的战术,都是从海潮那里抄袭的。   

        我兴奋莫名,向火焰小跑。从前,在白天到这里来散步,看到东一堆西一摊的黑炭,以为是流浪汉们在半夜偷偷摸摸干下的杰作,间或看到断桨和被水泡得千孔百疮的树干,便推测柴是在海里捞来的。原来火焰,这般地光明正大。

        我缓缓步下石阶,踏上沙滩。影影绰绰的人看到了,从巨大火焰中蹦出来的火星,流萤似地飞到远处。火焰的四周是人的围墙,围墙后是黝黑的大海。这景观,很象一幅年代久远的黑白照,色泽带上化石的质地。风起了,火焰蓬地窜起,有如一条吞天的蟒蛇。

        沙地是多情的陷阱,你走每一步都被它温柔地牵扯着,其实它的承托力有限,刚够托住陷下一寸光景的鞋子。蹈浪的感觉,些微的湿润。一条狗象印第安的飞去来器,在和浪交界的地面来回奔跑,把黑暗牵起来,旋为螺陀。

        我走进火焰的光圈,古铜色落在肩上,火给我的披风。

        我忽然踌躇:我能被火焰接受吗?我能被火焰所映照的人所接受吗?

        不管,大不了被赶走,总不致被许多双野蛮的手抬起,在哼唷的号子声中,扔进大海吧?

        3

        沙是如此地软。非马有诗《脚与沙》:“知道脚 / 历史感深重/ 想留下痕迹 // 沙 / 在茫茫大漠上/等它们。”今夜,我的脚能当史笔吗?有鞋子,其次是袜子,脚与沙还隔两层。所以,脚即便有不朽的奢想,也无从实现。这是沙的悲哀还是人的悲哀?

        刚才在暮色中所见,满滩的椭圆形浅窝,如果不是潮汐的雕刻,绝大部分也不可能是脚的印记,顶多是鞋子的印记。即便是脚的印记,也太多了,太密了,历史是不屑于照单全收的,它只收带血的脚印,带泪的脚印,收尸骸和怒吼,收绝望的呻吟与光明君临之初的霞光。

        然而,柔软的沙充满着诱惑啊!每踏出一步,都在被黑暗掩埋的同时劈开一层神秘。沙层下,是水,咸的海水,于是,鞋子下,吱吱的微响成了神秘的耳语。我所担心的,却不是历史和我的关系,而是鞋子会不会被水洇入,教袜子和脚先后潮湿起来。一种警戒。

        而在沙里,艰难然而轻松地,执着然而犹豫地向火焰前进,是前所未曾体验过的探险。其刺激,一似情郎在半夜攀爬,向着深闺的窗户――半卷的帷幕隐隐透出目光般的灯。

        火焰的千手招引着我。沙子在鞋底下辩论。背后是人间,前面是黑而冷的无限。火焰在人间和大海之间,是明与暗的平衡术吗?是自然与社会的折中吗?是永恒与短暂的中和吗?

        第一堆篝火,属于西班牙语。男女老少,都在用这种在南美洲流行的语言祈祷。该是教会的一次活动,在天幕下,宗教增加了博大;在大海前,教徒靠近了寂静的永恒。一位50来岁的女教徒,穿戴象印第安人,她是主讲者,火焰温柔地在她庄严的脸上盘旋,热度的爱抚使她的说词象炭一般灼亮,我隐隐嗅到灰烬的焦味。圣歌唱起来了,没有共鸣的天穹里,音符有如飘散的落叶。

        第二堆篝火,带着少年少女的汗气。该是高中生的聚会吧?被黑夜泡过的人影,仍旧那般鲜活,火既已给皮肤涂上了釉似的光,人体本该成为色调沉厚的古董的,可是他们依旧生气勃勃。我很快发现,这未必是他们自身的魅力,而在于人影后面的参照物:背包、汽水罐、横七竖八的木板、被单。我光顾看火,几乎踩上一侧肩膀,原来有人蜷在睡袋里!

        第三堆火,一群同胞。都是哥们,看模样一个个已从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人手一罐“百威”啤酒,另外一只手伸进裤袋里,有节奏地动着,好象在为海浪打拍子。火苗倏地窜上半空,啪啪爆开,有如烟花。看神情,话题都是当年如何如何,唉,迫不及待地预支的伤感。

        第四堆火,是一对恋人吧?静静地对坐,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得给火堆添木条。

        第五堆火,是一对父子吗?年轻的父亲半卧着,嘴里的香烟倒是笔直的,向着穹顶上的北斗星。孩子在火堆旁边撒欢,一会儿用长木条撩拨火堆,被蓬一下飚起的火吓得哗哗叫;一会儿从远方的黑暗里抱来几根木头,小心翼翼地放进火堆的边缘。

        第六堆火,三个男人,一堆空啤酒罐。第七堆,四个大人和十多个儿童。都是上幼儿园的年纪,却会享受野趣了。一位妈妈模样的中年女子,就着火光,读一本精装书,我远远看得到插图,有城堡,有黑衣女巫,还有会冒烟的嘴巴。

        第七堆,将近熄灭了,可是人没散,于是篝火勉为其难地,拿死灰再燃烧一遍。

        我走遍了所有冒出火苗的地点,鞋子居然没湿进里面去。每处火光都在身上留着余温,各具风格:第一堆庄严,有如酒精所燃点,纯粹的蓝。第二堆活泼,火舌如无毒蛇的信,不断吞吐,让你心跳,却不乏安全。第三堆仿佛藏着哭泣,充满遭到大海嘲笑的软弱,我受不了任何年龄段的思古幽情。第四堆最教我低回,如果我有恋人,我也要备上一车木条,和星星比赛,谁更耐烧。………

        我走上石级,回到围墙后面。这就是我刚来时逼视黑夜占领全过程的所在。此刻,它成了不隔岸而观火的了望台。我问自己:刚刚结束的火之旅,可曾经真地叩问过火焰?即使不指以身殉火的壮烈举措,我连火的外围,我连围绕火焰的人群,也没有进入过。从头到尾,我是冷漠的旁观者。也许,如果我主动向大家打招呼,自我介绍,礼貌地问一句:“我能在这里呆一会吗?”各个圈子都会伸出欢迎的手,让我也投进一两根木柴,甚至吃上一二块架在火上的鸡翅膀和意大利红肠,使我的手乃至夹克带上好闻的烟火气。如果我向拥有第一堆篝火的基督教徒,倾诉对耶和华的信仰,他们怎会把我隔离在人圈之外?即便是那父子档,也不会排斥我这个有儿女的男人。然而,我没有进入任何一个以火焰为圆心的群体,活该挨冷。

        4

        我仍旧旁观。离开故国这20多年间,一直充当着这样倒霉的角色:在边缘看,无论热闹还是不热闹,无论走运还是不走运。不是从来不曾参与,总统大选日前去投票就是,然而,我不能剑及履及地进入迥异于故土的天地。买六合彩票,恐怕是最放肆的投入,但总被推出来。

        所谓到处杨梅一样花,火焰,无论是知青年代熏黑了鼻孔的松明火,乡村八仙桌上结出精巧灯花的煤油灯火,还是洋房里的壁炉由木糠压成的柴薪所冒的火,都是通红的,火舌都是能言善辩的,然而,这里的篝火,烤不出从心底升起的熨贴的暖意。这是异乡所有的火的通病吧?以篝火论,顶多能烘热向火的半侧身体,背火的一面,总是冷的。在海边,冷热上失衡的感觉格外敏锐,为了背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浪。想起了王尔德的《渔夫和他的灵魂》,故事里被渔夫爱着的美人鱼声言,人的影子并非身体的影子,而是灵魂的影子。那么说来,在沙地上摇摆伸缩的影子,是篝火拿我的灵魂来作牵线木偶了。

        好在,无法进入,是一个边缘人的先天性缺陷而已,不关篝火的事。我对这里的一切,并无任何影响。假想我不曾移民来这里,而仍旧兢兢业业地在家乡的小衙门起草《关于执行XX市〈关于执行省委第XX号文件的通知〉的通知》一类公文,在这里,篝火一样依时点燃,一样依时熄灭。

        时近10点,海风渐凉。不远处的篝火旁边,一个女子从圈子走开,到堆放衣物的角落去,翻出一件外衣来披上。别的人,则以更靠近火光来御寒。

        这阵子我发现,重头戏在后头。一位青年白人,从我面前兴冲冲走过,到停在街灯下的卡车去搬木头,来回好几趟。远处,几个人边哼歌边托着木架子往火走去,木架都是用来承托重型机械的,木枋又粗又密。一个在火里正烧得兴高采烈,木条排列成的火焰滔滔地奔流,有如瀑布。这样的大木架,还有五六具,够烧到半夜了。我想,这些人肯定有纵火欲,不然,不会这般忘我,从家里把可供搭房子的木料尽情往这里搬。当然,放火数这里安全,救火车不会来,一如强盗不抢劫监狱。

        我用力拍打围墙,没有铿锵的声音,我也没有随拍子吟哦辛稼轩的词:“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

        旁边是一对年纪和我相仿的情侣,他们看够了火,说冷,要躲回车里去。

        到启明星上班时,篝火旁的人会走光,只剩下余烬,由早潮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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