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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午后和历史无关

发布: 2012-5-03 20:23 | 作者: 刘荒田



        阳历9月之初,普通到可以忽略的一个午后,风华犹茂的梧桐起劲地筛着过分活泼的午后阳光。我跳下1号巴士,在企李街和琼斯街交界处。一个人,免不了想入非非,这阵子,脑际所萦回的,是这样一句话:好日子只幸存于历史的空白处。对透了!形诸文字的历史,即古人所称的“相斫书”,连篇累牍是惊心动魄的事情。老百姓的小日子,不会上历史。没有911,伊战阿战,人肉炸弹,地震,大火,集体死亡之类够格被载入历史的灾难,人民才过得安稳。揆之今天,我不能不颇为自得地说,该是给历史交白卷的日子。白卷万岁!

        和历史无关,却和活着时必须对付的“日子”有关。我下了车,往上班的地点走去。越是接近退休,越是感谢身体,比如,刚才纵身跳下,居然没在柏油路上碰痛脚板,膝盖也无碍,就是一项成就。我毫无历史感地走过街角的杂货店,中东裔的老板在阴暗的柜台后养神;走过一家洗衣店,琳琅满目的衣服宛如被历史书排除在外的好词汇。在经过“纳山餐厅”摆在人行道的小圆桌之前,我猛地顿了顿脚,记起差点和历史产生牵连的场景: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那天我上早班,才4点多,老天连小学生惯用来描写拂晓的“鱼肚白”也须在半个小时后才出现,街灯下,树影幢幢,我以远比今天潇洒的姿态跳下巴士之后,走到这里,太心不在焉了,也许是在构思一首诗吧(父亲生前爱以此为我的“当众走神”开脱),冷不防,撞了迎面而来的先生。力度不小,还没受“五十肩”困扰的左膊火辣辣地痛,可以想见对方也以同等程度奉陪。我急忙拧过脖子,对受害人说:“对不起”。他礼貌地对我道了一声“对不起”。咦,这么面熟!啊,我撞的是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和他并肩而行的大个子,恐怕是保镖。此刻的尼克松先生该没有想到诗,是适应不了东西海岸3个小时的时差,早早醒来,拉保镖出门散步的。他正在指手划脚地和保镖讨论什么。勾鼻子,马脸,身架比过去稍矮,被我撞上时的脸部表情,教我想起他因水门丑闻而辞职,离开华盛顿,登上飞机时向送行者招手的经典镜头。这个过气的大人物,如果被我这么一撞而呜呼哀哉,我就笃定上历史了。这辈子,和历史走得最近的,数这一次。可惜没记下日期,但如有考据癖,应能从本市《纪事报》的档案查到以下报道:尼克松昨日来到旧金山,下榻在纳山的汉廷顿旅馆。想到这里,我点了点早已不葳蕤的头,表示对老尼克的歉意。

        继续前行,拐一个弯,从汉廷顿公园旁边经过,踏着梧桐树密匝匝的淡影。往前两个街区,是给我提供饭碗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的菲蒙大酒店。在那里,一切都是可以预测的。无非打工者的刻板活计,只要排除掉“意外”,简直能够预先开列:哪个时刻在何处,干什么活,说什么话。这样的流水帐,连自家的日记也不屑于记载,何况历史?历史最为惊心动魄之处,都是意外,相当部分出于阴谋。阴谋,于制造者是处心积虑,但发生之际,肯定因突然而震撼世界。

        突然,平常日子里唯一的突然发生——怪异的音乐响起来。是哪家门首悬挂的风铃呢?张中行先生散文集曾引上世纪上半叶词人丁宁之文:“忽风振簷铎,凄响泠然,恍如庭闻唤小名之声,感音成调。”那该是单个,这里则起码一组,只有流苏般的铜质风铃,风起时彼此碰撞,掐架似的,才这般杂乱。再听,不对,风铃哪有这样的音量?若有,金属棒怕有大腿粗。不过,有一样作派,是风铃才有的,那就是越响越凶猛,劲风正从海湾大桥旁边的海波上涌向陡峭的纳山,风铃最佳的演出时机。

        非弄清楚不可!我转身往回走,放在平时,我是没有这样强烈的好奇心的,今天是不服气,哪种声音配在星期六绝顶明媚的太阳下横行霸道?迎着钟声前行,回到汉廷顿公园。走近两个街区外的克雷斯大教堂,凝视歌德式尖顶,脖颈有点酸。抬腕看手表,五分钟到两点,因此,可断定不是报时的钟声。报时钟早听熟了,一个钟点开始时敲一次,当当-----当当,活像从清泉边打水回来的妙龄女子,头顶的水罐溅出的水珠,浑圆,沉着,娴雅。这一回,钟声可不是从单一的铜钟发出的,而是来自一个编队。我站在蔷薇花圃旁边,微侧着头,发了阵子呆。然后,往前逼近一些。

        忘记上班,逾越常规,是谓出轨。我非要找出钟声的来处。太美妙,太感动人了,在平淡如水的午间,简直是爆开庄严与愉悦的无休止的排炮。站在喷水池的边缘,看清楚了,尖塔的钟楼,悬挂的铜钟来个总动员。我能看到的是8口,连同被墙壁遮蔽的,听说是44口,每口据目测该有1米高,80公分直径,都高高地吊在木架上。此刻,钟都在大幅度摆动,金属的波浪,旋律的方阵!我知道,电脑可以从互联网下载钟声的音效,再通过扩音器播出来。但是,我的眼睛没有欺骗我,这是教堂大钟的合唱。对了,今天教堂有四场弥撒,每场开始以后,钟声随即响起,这是神的召唤。我依稀听到礼拜堂里信众的祈祷:“全能的永恒的上帝,请你仁慈地俯视我们的软弱吧!从永恒到永恒-----”然而,如其说钟声带上庄严意味、训示意味、思辨意味;不如把它们比拟为露天音乐会的重金属乐队。带上被氧化的喑哑色调的群钟,成了类似中国古编钟的乐器,它们发声,不是由于外物的撞击,而是发自本身,巨大的开口乃是歌喉,它们跳跃,回旋,翻转,铜金属的舞蹈细胞被调动起来,酣畅淋漓的宣泄啊!铿铿然,锵锵然,砰砰然,咚咚然,音符的车轮战,我站成红砖地上的风向标,捕捉着音符飞翔的影子。

        编钟益发伶俐了,凌厉了,淋漓了!炫吧!我也跳了,脚尖开始试探着,哎,能挪动,哎,能跳跃,好,权且在喷水池前做一条笨拙的飞鱼。这一阵子,世界都被音乐激活了,无远弗届的诗意,魔毯一般降落,轻轻披在草地上。浮在碧绿海上作日光浴的年青男女们,益发性感撩人。一位男子只穿布料最少的丁字裤,仰面躺着,一本大书挡住阳光。鼠蹊部以下的隆起触目惊心,在钟声里,这不是色情的暗示,而是对原始生命力的礼赞。周遭的一切,经过钟声的搅拌,戾气消失,孩子捡起皮球往远处掷去,球在花间滑翔;踩滑板的少年,耳环摇动;打网球回来的男子,球拍在网袋里,应和钟的韵律震动。狗在撒欢,喷水池上的少年铜像要走下来,和我一起跳“快三步”。

        环顾四近,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历史垂青的物事,尽管教堂斜对面的餐馆,叫《Big Four》,百年老字号,4个大人物,都是1948年后的淘金潮中发了大财以后,在纳山开大旅馆的四个白种大富翁。四幅肖像照,每人一部大胡子,并排挂在餐馆门口的菜单旁。他们进得纳山史、旧金山史,却因为没杀过人没鼓搅过大运动而被排除于州以上的历史。何况百多年后,钟声里的生灵只陶醉在生的欢愉里,没有闲心追寻远去的风尘。钟声浩荡,浩荡钟声,把一个下午俘虏。

        我以钟声为节奏,操着比26年前第一次上班更为轩昂的步履,走向菲蒙大旅馆。迎面有数十面国旗飘扬。这些旗帜是历史的一部分——1948年,在菲蒙旅馆大门左侧的花园厅,联合国签订了第一份公告。为了纪念这一伟大的开端,参与国的国旗如今还在正门上方猎猎飘扬。钟声,倔强而灵敏的生灵,在旗帜之间游走。

        钟声永恒,历史不过是附属物。我何其有幸,只和钟声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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