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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相处流传——评《定西孤儿院纪事》

发布: 2012-4-19 17:36 | 作者: 潘采夫



        这是一本单调的书,二十余个短篇,一篇一个故事,篇篇都是讲述两个字:饥饿。
        按作者的说法,定西孤儿院五千多个孤儿,每个孤儿背后都有不同的故事,这让他找到了挖掘一个年代的突破口。作者不承认故事很单调,他说虽然都是饿死,但死法可不一样。而我的阅读体验并不好,开篇的深度震撼之后,边际效益开始递减,读到后来,每篇故事都成了数字的排列组合,父亲母亲姐姐死了,奶奶母亲哥哥妹妹死了,姐姐妹妹弟弟死了,或者都死了。持续的震撼,持续的刺痛,到最后都是无边无际的麻木。
        这本小说的形式比较怪,照理说应该是一本小说,现实主义,有点魔幻现实主义。但作者会急了,他说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你们觉得不真实,那是因为生活本身的丰富性远远超越人的想象。如果细节都是真的,那应该是一部新闻纪实作品,或者叫做报告文学。但是,如果写成报告文学,说它是真实的,发表就很难,而以小说的形式写,那就属于想象的范畴,就是虚构了,这是作者的两难。
        在述说苦难的小说里,余华很好,但我喜欢刘震云,他在《故乡相处流传》里,这样描写曹丞相:曹军军纪严明,不像一同到来驻扎在延津黄河之南的袁绍军队。这里不肏小羊,不肏处女,二十万大军不肏,只剩一个曹丞相玩玩媳妇寡妇,实在不值一提。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曹丞相也是人嘛。有次曹丞相问,我的生活是否有些特殊化?猪蛋啐口唾沫答:什么特殊,我们延津几十万人,连吃带日,还管不起你一个!”相比刘震云在嬉戏中讲述历史,杨显惠的小说几乎谈不上手法,白描,只有纯粹的白描。
        如果按刺痛程度排座,本书的一个特点是高潮倒置。第二篇,《独庄子》,爷爷死了以后,母亲已经饿得抬不动爷爷了,叫人又叫不来,只好把爷爷摆在炕上。后来父亲回来了,没几天也死了,也摆在炕上;不久又死了妹妹,又摆在炕上。当他和他母亲、他奶奶在土炕里睡不下的时候,要把死了的三个人在炕上挤一挤。他爷爷已在上面摆了两三个月了,想把爷爷推出去又推不动,就搬起来把他骨碌一下翻过去。孤儿平静得像讲述别家的事情,作者的描写也像记流水帐。这是史家的写法,是一部县志的风格,“某年某月某地,人相食”,没了。《独庄子》之后,再苦的故事也都没有感觉了。
        我曾经怀疑是作者刻意采取的白描手法,但随后我告诉自己,当事人当时就是这么讲的,作者只是保持了原汁原味。我做出这样判断的依据来自我家老辈的故事,我的奶奶和父亲都对我讲过,我的某个老爷爷是懒死的。我对懒死这个说法很有疑问,父亲告诉我,大饥荒的时候,家家都半夜去偷生产队的庄稼,只有老爷爷不去,躺在炕上,别人叫都不动弹,结果饿死了。经历太丰富了,情感的触角就会钝化,去老乡家里听听,再悲惨的过去,也只不过是家长里短。
        杨显惠是一个轴人,杨显惠的价值,就在于顽强述说,抵抗遗忘,在于他说的”我是个笨蛋,所以只有靠两只脚“。朱学勤曾经骂过,文化人有一种本事,就是把回避说成超脱,把软弱说成迂回,把自私说成无欲,把世故说成深刻,把形式说成实质,把嬉戏说成解构,把自欺说成勘破……把一些迫不得已的形而下生存哲学,涂抹成另一种形而上的高贵时尚。他们智慧反衬了杨显惠的落伍,他木讷的视线只看得到眼前那一片土地。但那些大腿退化嘴巴发达的聪明人,面对这位文学的边缘人、史学的门外汉、新闻的越位者,是否会感到有愧?我感觉到了他们愧意,因为有愧,所以遗忘。
        《定西孤儿院纪事》致敬辞
        这是一部震撼人心的小说。小说直面底层的沦陷与死亡,作家顽强叙述被遮蔽的历史,读者获取了炼狱般的阅读体验。将年度图书颁给《定西孤儿院纪事》,是向作家的良心与勇气致敬,是向同样伟大的《夹边沟纪事》《告别夹边沟》致敬,也是对“反右”五十周年(1957—2007)的纪念。
        《定西孤儿院纪事》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在把回避说成超脱,把软弱说成迂回,把嬉戏说成解构,把自欺说成勘破的当下,杨显惠用他寂寞的、顽强的述说,重现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力量。
        这当然是一部小说,它之受到文学界冷落,并被推入史学的怀抱,显出了文学家的狭隘与软弱。2007年中国文学的最大收获,是这位文学的边缘人、史学的门外汉、新闻的越位者。
        《定西孤儿院》是真正的苦难写作,而它的写作过程同样是一种苦难。本书的存在,让过去一年流行的所谓底层文学作品失去重量,让文学采风和体验生活式写作显得轻佻可笑。如果没有杨显惠,对2007年文学的致敬也许将失去意义。
        2004年,本报首届年度图书颁给了援助艾滋孤儿的高耀洁的《一万封信》。两位老人,面对的都是孤儿,这不是一次巧合,而是本报书评价值观的一脉相承,”公共立场、专业品格、独立思想、现实情怀“。  
        杨显惠与《定西孤儿院》的被发现,与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有关,与率先连载的《上海文学》有关,与有责任感的公共传媒有关,与文学界无关。  
        谨以此向仍在路上的文学圣徒杨显惠致敬,并将2007年度图书颁给《定西孤儿院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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