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来，正逢周末。遇见王二呆北京还没走。他是国庆长假刚完，要回长沙。听我下来了，打电话非叫去。我问他有咖啡没有，他说：有。我就跑去了。结果王二小枫都在。我们煮咖啡。几大勺磨豆儿粉放滤纸里，弄出来黑黑的一大壶。毒品似的，特浓。我们不健康生活，灌咖啡，熏纸烟。不健康说话，杂话闲话怪话。渔樵乡野，妄评的些时政。烟雾缭绕间，王二起身，又摇晃回来（腿儿长），手里拎本大书，直杵着塞我手上，说：“这本儿，送你。”
我接过一看，新印“艺林拓荒 - 王树村民间艺术收藏与研究”，是美术馆办王树村专展的展品图集。大本厚书，暗蓝色的软皮，暗紫色的布纹脊，做的真线装。要那布面老书的味道。二百多页，全是彩图。银子也标二百多，合着一页一块。我叫说：哎呀呀，好东西！难得难得。小枫一旁说：老爷子的好东西多着呢。我说：那是那是。- 这书给我的？谢谢，谢谢！
这王树村老先生，中国民间艺术的护宝人。他是王二的老岳父，去年秋天过世了。我知道老爷子的这一辈子，粗食布衣，省吃俭用。但有两个钱，就拿出来，收集民间美术品艺术品。年画，纸马，绣片，中堂，屏条，扇面，斗方，围炕，什么都攒。出入城埠集市，来往穷乡僻壤，如迷如痴，凡七十年。从清末民初起，历民国，经抗战内战，收攒了一辈子。他收门神，自己就跟个门神似的，把那些人家不当回事儿的民间玩意儿往回搂。宝着，收着，守着，护着。仰赖王老之手，留下来了多少孤本珍本，粉本样张！件件价值连城。老爷子学问人，专注在考订整理，归纳研究，盘算的是捐出久存妥收，不使散佚湮没。藏品不贪，不卖。只为留这点儿中华文化的根脉。真民族奇异之士。
美术馆办的王老捐品藏品展，挂满了整整五个展厅。因了这片赤诚，我们今天有幸，得以见识到中国民间艺术的璀璨。小枫说：这些都给全捐了。这是从里面挑出来的，他们给印了这本图集。
这本图集，有一大部分是“戏出年画”，木刻手绘或套色的彩图。虽说用的不是精纸，但却是做的精印。许多细节都可以分辨出来，可说是张张精彩。匆匆告别过王二小枫，我抱了书，把余下的活动一推干净，一头钻回了双泉堡。胡乱弄了点儿吃的东西。台灯下，兴冲冲一个人。把书摊开，细细地看。趣味无穷！不觉竟看了一个晚上。
古人的中国画，感觉好像不大敢画人物。画多的是山水花鸟虫草。印象中两千年里，有个张萱画虢国夫人游春，顾恺之画洛神女史，顾闵中画韩相夜宴，吴的曹的衣袖当风带水。再有个张择端画桥上人挤人。好像就没了。数百年的大家名家画的都是山水。泱泱上邦古国，是教化之民，衣服都裹得紧，不叫看裸体，- 被人看见了是要跳楼的，名节事大。山水花鸟虫草，人人可观。人的筋皮肉骨，不易看到，更不宜细看。这如何叫画工正确把握？画人物不讲解剖，不管肌肉骨骼的准确。画好难。不如去画山水。但王树村老先生的这本册子，是民间的画儿。浑不吝，敢画人。且画的几乎都只有人物，就没有文人式儿的纯山水画。民间的艺人画人，直腔白嗓儿，大咧咧，肆无忌惮，大笔就画下去。我是草民我怕谁。不像文人，画人画得都哆嗦嗦战兢兢。民间画儿上那些戏出人物，胳膊从头两侧伸出来。手脚型状亦不成名堂。身姿遵了些古怪。画法技法，粗看浅拙，幼稚。但这是貌似如此。让我感叹的是那些民间画工的感觉和把握，骨子里甚为老到。你细看那些人物，看那动作，那安排，那造意，那味道，唉，无一不妙啊。
民间画儿人物姿势遵的这些古怪，与绣像本章回小说中的人物姿势一样（它们俩谁学谁的？）。典型是胳膊从脑袋两侧画出，带了勾肩缩背。也没见画跑的人，都是走姿。这也符合话本，快走，疾走，急走，都说的是跑，偏落在一个“走”字上。所以两脚均着地。若有一脚不着地，那是在画跳。不是走，即，不是跑。许多姿势日常人摆不出来。那是一种纯东方的风格。洋人画家画人，打他三棍子，也想不到要弄出这式儿的样子来。
绣像本画人物，动作别有其特色，风味独到 （绣像本章回水浒）
我一篇一篇看。觉得那些人物的动作，实在生动，彼此搭配得实在有趣。由不得技痒，欲手舞足蹈。我已经好久不画画了。后来耐不住，抓过案边废字纸，寻了空白，不干正事儿，临起画儿来。先拿的一幅清代杨柳青年画，木刻手绘。小五义冲霄楼盗盟单。里面人物甚多。三侠，五义，与襄阳王府众家将，各自摆架子，打成一锅粥。众人混乱中，看到正面一组，北侠欧阳春，与三手将曹德玉，对打。北侠花脸软靴，左腿勾起，右腿金鸡独立。右手持刀，左手勾指（有趣）。那动作是在亮相拔份儿叫板呢。表示是在胜出。曹花脸厚靴，右腿直伸左腿前跨，右手持棍，直伸抢至左侧，作撤后抢行状，表示是不敌。左手也作勾指。这一组两人造型，搭配漂亮，叫人喜爱。不用文字，不用言语，这动作，这造型，均有清晰的意思表达。这是东方民间人物画儿的特点，也是其精彩处。这动作语言，动物也有。俩公鸡为争只母鸡，决斗。赢了的直立昂首，仰头高鸣。翎毛抖擞得五彩缤纷，亮相宣告得胜。- 姿态类似北侠。败的则低头俯首，羽尾低垂，作退避样。类似那曹，断不敢抬头高叫。是为铩羽而归。心里想，这玩意儿才是典型的东方的中国的呢。我拿根原子笔，纸上勾速写。让心里能得着个体会。
被那些图画人物吸引着，意犹未尽。就又去临。临了张水浒人物，临了张镖打窦尔敦。又去临冲霄楼。都是追着写它的意思，比速写多笔。自己的刷子，比这些民间艺人原作差得远了，精神味道，安排把握都不如。放这里，只为给自己。立此存照罢了。且特附上原作拷贝，看家自看，高下自明。
后来看到翠华宫。杨柳青的木刻手绘，清代。这幅画很有名。见现在刚出的什么《宋元戏曲史》（王国维），《中国小说史略》（鲁迅），都引此幅作插图。画中正面见有两女，搭成一组，张金定与秦夫人。两人动作都不大，扭扭捏捏，似动不动。那身段儿摆的，咿咿呀呀，婷婷袅袅，又像是在动了起来。真是优美得不堪。看说明才知道，她们那是在打架。老天，打架！这架，打得何其的雅！真亏他画工，这么画女人打架！也真亏他戏子，想得出来，戏台上这么演女人打架！这式样儿的，东方的，写意的，典雅的趣味，叫洋人如何能省得？可中国乡野的村夫村妇，对这戏这画，便都能领会。真有意思啊。
想到亏王老先生，收得这画。我叹口气，拿张纸，画张金定。上来简单几笔，勾下来，不觉婷婷，也不袅袅。棍儿似的戳着。身段僵。仔细看原作。机关精妙！张妃非简单立像。画工的几个角度，把握老辣。张妃粉面，向右斜。下来一付香肩，安排右高左低。胸内收，向左敛。左腿却又重新右探，微微前出。右裙边略露一段，表示右腿回收。身段暗暗摆做一个扁的长S。所有这些安排，静静地不露山水，偏不使察觉。为的将那一段婀娜娉婷呵，悄悄化进“解舞腰肢”，直拖逗的“行一步可人怜”。（西厢语）这有点像高明的化妆。淡抹不显，不叫看出有妆。让人觉得是伊人秋水，自身的妩媚。
这画，哎，真好呵。你惯常只看着那人姣好。只有走进它，画了，临了，摹了，方叫你惊出细处，叫你悟到那深层的功夫。叫你骇然，那世界深深似海，水势浩大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