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个机会，在北京大森林花卉古玩市场闲逛。偶然在摊子上见到一件宜兴紫砂泥的扁圆小壶，红红的如橘子大小。壶体壶盖是用的两种颜色的朱红泥，盖上用一个小龟做钮，说是叫金龟壶。
看到过讲宜兴壶的书，说是紫砂泥壶的成型，是用木拍子拍出来的。先得打一块长方形的湿泥片，把它弯成个泥筒，放到小园木板上，用木拍子先把一半拍成半圆形，然后翻过来拍另一半。书上还说，明治时期，日本人对宜兴紫砂壶爱之入骨，后来在常滑找到什么泥去试制陶壶，但直到把宜兴的陶工请到了日本，才搞懂这种用木拍子的做壶技术。
坐在卖壶人那儿喝功夫茶的时候，把那小壶拿了细细地看。看到壶身的弧线各处都园得那么精致规整，真不知道用手工怎么把那块湿泥片做成这样。这壶据说是位名手新秀所制，所以才能做得这么精彩，让人一看就得喜欢上它。
讨了半天的价钱，还是贵。但又想到，买了贵的壶，势必得用它才值，这样也许能带得我天天去用它泡茶喝，改了喝浓咖啡的习惯，这实在应是件好事。于是最终倾了囊中所有，把这小壶买了下来。
买壶时，人家就教我说：紫砂壶要用茶来养，而且最好是用乌龙类的半发酵茶。所谓养，就是用沏的茶水来浇它，用手或茶巾来摩挲它。古人说“涤拭日久，自发暗然之光”，说得是擦拭久了，慢慢的壶能暗暗发出一种好看的光亮来。
把壶买回家后，我就去找各种观音高山冻顶乌龙。天天在家里学着做不知是广东人还是福建人的工夫茶，大把放乌龙，小盅斟酽茶。泡了斟，斟了喝。喝茶时最有趣之事，就是不时地用茶浇壶。看那热茶清流一道，淋遍壶身，壶身通体立时闪一层水光，异常清亮。又看那水迅速挥发开去，壶身现出自家光色，显了一种柔和的亮，很可爱的样子。一连一天喝几十盅，感觉被那酽茶刮掉肚里许多油滑，身心干净不少。后来每天都会惦念着要拿小壶泡茶来喝，慢慢地就喝出些瘾了。到北京的事情结束，将要回德国时，人已离它不开。就把小壶装到包里，带回了柏林。
我因那年公司换到了纽伦堡，没奈何抛了家小，一个人到纽伦堡去做事，周末才回柏林与家人团聚。人作了个钟摆，在两地摇荡。在纽伦堡时，早上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摆茶具烧水，用小壶沏茶。茶杯用小盅，公平杯上放茶滤，用木勺取茶叶，泡的第一壶茶不喝，倒出来浇茶壶，一丝不苟地按人家教的规矩来。在办公室做事的间隙中间，就这样一壶一壶地泡，一盅一盅地喝。唐人笔记说，茶喝到妙处时，竟会喝出两肋生风来。我喝得生不出风，但觉得人清爽轻快，浑身舒服。而且多半都有同好的同事跑来聚喝，于是互相把盏，真的把多年的喝咖啡的习惯给扔掉了。最后下班前，又需要把所有器物用清水刷洗干净。奇怪的是，所有这些涮洗的厨务杂事，而今都不觉烦难，都做来有趣味。
日子久了，小壶的光亮愈显。我用茶浇了壶身，水气退尽之后，等着小壶露出来它的本色光。那光色轻轻淡淡，珠莹玉润，能叫人恋念不舍。我就经常被诱惑了，盯了那光亮，把小壶慢慢地转着看。迎着阳光，小壶红润润地泛了细密的五色，通身柔美，看了让人有种异样感，觉得那壶是有灵性之物。
有天晚上，因为第二天的技术演讲，我独自一个人，在书桌旁加夜班，赶制电脑文件。困乏袭来的时候，偶尔抬头。看见了台灯下的小壶，悄悄守在书案的一角，红得温存，无言欲语。我感觉它在招呼我。我忽然愉快起来，然后起身烧水，然后就有了一壶很香的好茶。我用小壶慢慢地斟满小盅，慢慢地喝茶，嗅那茶香，心情慢慢地舒朗。
接下来的那个秋天，淫雨阵阵，天凉得好快。我滞留在了纽伦堡，要连续处理几个项目，整日埋首书案。寒窗里孤身一人，和小壶相守夜雨，相伴黄昏。那一壶壶的乌龙茶铁观音，斟得人心境平实，喝得人性情散淡。静夜斗室中，茶醉醺醺然。身内外已无他物，只剩了我和这小壶茶。人总说玩物会丧志，我想凡事都不绝对。借物养性，慢慢地兴许还会悟出个什么道儿来。那些茶道花道禅道什么的，大概就都是这么给弄出来的。
看书说，清朝同光年间，日本收藏家奥玄宝酷爱宜兴壶，藏有三十二把中国明清名壶。他给每个壶都起了个拟人化的名字，诸如方山逸士，梁园遗老之类。把这事说给太太听，太太笑我说：“你那小壶，也快给起个名字吧。它快成你女朋友了。”我笑起来，想了一想，说：“叫它小狐吧”。
一日茶余，翻看紫砂茗壶古谱，有了兴致。便试着借明清人记壶的文体，将小壶记述在电脑文中。其文曰：
金龟朱泥扁圆小壶，通盖高一寸八厘，口径一寸六分八厘，腹径二寸五分五厘，深九分九厘。重三两四钱，容六盅弱。流短直，徐仰。钣环而纤。口内堰圈，嵌盖。盖上一小龟换的。龟黑睛，昂首龙相，有神气。壶盖近钣处环钣作月缺状。试摇盖，不动丝毫。底着而凹。底凹处钤印，阳文篆书曰：“志和”。钣下有小印，钤一“周”字。盖内又小印二，曰“志和”，曰“周”。红拼清水泥，泥料匀细，抚之腻若脂肤，不以为土石。壶身红深如重枣。壶盖红浅若朱唇。身盖二物泥料不同，却翕合紧密，浑然一体。识者语余云：“泥料不同的壶烧起来难度特大。这壶身子和盖儿合缝儿烧得这么好，真不易呀！”器娇小，托掌上，莹莹有光，温润可人。似闺中小儿女，勾惹怜爱。真文房至宝。余何人，竟何福得之？不解。西元二千又二年深秋，陕西延安府万庄山农记识。
2002.11. 纽伦堡
注：“钣”字本应为上“扳”下“金”，壶柄之意。此字不见于电脑国标GS2312汉字表，今以“钣”字代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