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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烤肉馆

发布: 2011-6-09 21:35 | 作者: 谢侯之



        那天晚上,去什么事儿,忘了。后来,饿了。在黄庄那一块儿瞎转悠。看沿街的饭铺招牌,都没胃口。可是又饿。我已经是经常碰到这事儿了,饿,可是看什么都不想吃。无论如何,这不大妙啊。

        怎么胡乱转,转到个小街里。也就是个胡同。本来就窄,街边停满了车。有人挨着停的车子撩地摊。铺花里胡哨的单子,摆花里胡哨的东西。男的女的挤着,兜售的,挑拣的,问价还价的。地摊伸到当道的街子上。停泊的汽车要开走,得先央他们把摊子收起来。路两边各种杂铺,还挺摩登。间杂了吃食小铺。小铺前的阴沟,积了富营养的泔水,与小铺烧炸的油烟一起,合成灿烂的气味。路中间汽车一辆辆堵着,蹭着走。车中间走许多行人。喇叭按得嚣张。给这片糟糟乱乱配上强悍的音响效果,构成完整的音像全套。

        我慢慢跟了人和车,心境悠闲,顺胡同走。找吃的,看吃的。东张西望。正走,忽然见右手边亮起。红通通,照天烧一团光芒。转头看,是个胡同岔口。再望过去,是段黑乎乎的路,不长。尽头处闪了霓虹大字:新疆什么什么。受那火红的引诱,就拐进岔口,钻进黑乎乎。走近了,见是一新疆饭馆,也卖烧烤。我对穆斯林馆子一向有信任感。他们杀肉有阿訇管着。竟可以放心。不像汉人,没主义没宗教没教养没监管,尽是良心大大的坏了。网上说的,黑心商贩拿臭肉泡到羊尿里,泡骚了充羊肉,做串卖烧烤。这种坏,可真了不得,得要天才加灵感,心里还不能残留了廉耻。没点儿点亮的智慧人生,怎么能想得出来。

        进了厅堂,迎上来个跑堂,直鼻浓眉,戴了小帽,汉话都说不利索。开口:“朋友泥耗。”听得先一愣,马上大高兴。看着墙上曲里拐弯的回回字,心说对了,馆子正宗。于是对了跑堂,鞠躬如仪,恭敬作答,一样的腔调:“朋友泥耗。”

        店堂里装潢不考究,可以说甚至有点儿简陋。感觉是那种异乡风情粗疏粗陋的路子。中间一个大火炉子。细看,是那种给露天小吃摊取暖的煤气炉。先是在德国见过。店堂里食客不少,倒都是汉人。还有几对年轻男女,像是八十后九十后小资。小资们一般是要选环境挑情趣的,怎么坐这里?我拣副座头,靠着大火炉子,坐下来。打开菜单,只拣那烧烤页看。最后,要了它两副烤羊脊,外加20个烤羊串。

        不一刻,烤羊脊拿上来。见是一个铁盘,用两个铁签子,穿了三大片肉。吱吱啦啦作响,烤得焦香。算是一份。那肉片略长圆,挺厚,粗约指宽,感觉馆子信义,很是给的好分量。马上生出来亲近感。圆片中是一个十字型脊骨。看着那骨,觉得像个笛卡尔坐标架,它将圆片肉分做了四个象限。我把圆片肉从签子上退下来。拿起一块,对了第一象限,厚厚的肉一口大咬下去。

        刚咬下第一口肉,唉哟嘿!嫩呐,香!不由人就喊起来:“酒!”- 这肉,豪气干云。得有酒。若是肉厚,又香。大块儿去咬,有凶恶感觉,人就很野。这必须得有酒,助着。肉和酒的关系,如走火得风,互相借势。这赤裸裸就是大块的肉,得烈酒。白酒。别的不行,娘娘腔。黄酒绵,红酒飘,麯酒麻烦的。就得白酒,烧酒。高粱烧,或小二。

        酒来了,见是小二。叫拿大杯,咣咣咣的,一小瓶倒净。拿起来抿一口,还行,不辣。许是真酒。心说,什么福气,叫遇上这好肉。不行今儿不走了。便顾自一个人,取了肉,擎了酒。拿出当年延安的嘴脸。人放开。一大口肉,油吱吱咬满嘴。一大口酒,火辣辣直灌下去,热烫得满怀。吃得人生起来一股杀心,想捉刀子,抽板斧,当然,并不准备砍谁,只是觉得吃这肉,得找个凶器拿手上,才恶。喝起烧酒感觉才猖狂。唉,这肉吃的!雄壮。怂人都会升起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胆儿来。项王昔时鸿门宴。樊同志在项王面前啖豕肩。大盾做盘,撂上整根猪腿,半生冒血。樊同志胡切大块,吃得一嘴血红,眉眼狰狞。恶得紧。雄壮。那吃法,那吃相,就带了这么一股的杀气。

        最后一个人坐那里,恶狠狠,两份烤脊吃得剩了骨头,二十个串吃得剩了铁签。很是餍饱。这时人的心情平和,趋于温柔。就觉得有些太过分。有了要认真检讨这人生的心思。抬起头来,见周围站仨跑堂,正围了看。都笑的称赞,说这朋友,能酒能肉。又问酒肉是否还要。

        我说是这肉太厉害。想来碗茶。跑堂利索,答说好,去了。茶上来,不灵。黄淡淡,温吞吞。喝一口,寡味。我知道我渴望浓茶,那种浓酽的茶,粗枝大叶。非此焉能配这肉这酒。这时懂说那维人蒙人藏人还什么的人。游牧擅腥膻,专用沱茶砖茶,煮得黑漆如墨。须滚烫,须浓烈,须苦涩(富维他命)。饮时大杯海碗,须牛饮,须出声响:咕嘟咕咚,喉结要耸动,才能过瘾。绝不可林妹妹的小样儿小杯,樱口吮,檀口呷,味道全无,意境全无。

        想想,不如回家弄茶喝吧。就叫说付账。跑堂跑过来,拿张小单子,跟我说外国话:“以共八十粮块千,那粮块千不妖了。”哎,这新疆店!让人舒服。价钱公道,人又爽快。那烤脊,三大块一份,才15元。店家真实诚。心想,是还得再来。其实平心自己理论下来,吃一份足够了。也就15元打理一顿。两份实在太多了点儿。而且不是绿色吃法。我问跑堂,你们新疆人能吃几份?答说:我们人能吃三份。嗨呀,九大块儿。

        回到家,喝了一大壶滚烫的浓茶,舒服了。也算是补过了素。就觉得是没做下什么亏心的事,不由得理直气壮。人躺床上,还在想那肉。慢慢记起来它许多好处。首先,大块厚肉让人来劲。更有,肉那么厚,烤熟了,还能那么嫩,还不柴不老,这不容易。少见。而且作料味道都进去了。吃口就香。再,肉烤得微焦(焦色可爱)。边缘有肥,肥已烤得走油,渣化。因而一咬下去,盈口的香,酥,嫩,配出的口感极好。

        这好吃馆子,且不贵。难得。得给人打电话,叫来吃。宣传这发现。三十年代那些好吃文人,很有些好规矩。谁发现好吃处,不敢独擅,要去邀人。嘴馋如梁实秋。不经眼小吃如豆腐脑者,如发现好,也要邀人。郑重登门专访。我记得读他散笔说,齐如山发现哈达门一胡同里豆腐脑好吃。问梁吃过没有。梁说没吃过。齐就约梁,还叫上好几个,说有陈纪滢。专门的这帮子人,跑那小胡同吃那豆腐脑去。同享,的是融融乐事。梁笔记此乐事,亦是乐事。梁记斯处说:“碗大卤鲜豆腐嫩,比东安市场的高明得多”。这是认真对待文化的态度,精神值得我们领会学习。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去给人打电话。前后约的几路吃主儿,都一班酒徒肉客,散仙游神,高俅牛二。吃得人人赞好。那几天有些胡来,每天晚上都去。有人来则同吃,无人来则独吃。和中国人吃,和德国人吃。一连吃俩星期。已经和跑堂混得厮熟。进门问好要拥抱,洋式儿的。

        J在柏林,听了急够呛。电话打得,跳脚非说叫去测指标。那天早上,自己拿德国试纸一测尿糖,四个加号,试块变成墨绿色。吓人。医院趁火打劫,这个醇那个脂都全线飘红。形势大坏。

        叹口气,哎,不像话。

        不去了。

        这段儿,吃肉。想想挺有意思。笔记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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