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史铁生

发布: 2011-6-09 21:34 | 作者: 谢侯之



        每次回北京,都去看史铁生。每次去史铁生那儿,都看他好好的。脸黑红,笑得灿烂,生命力特旺的感觉。那生命力在个废墟上,向四周散发,不可抑制。但每次希米都跟我说是刚刚发生过危机,“很危险,又挺过来了。”

        2010年12月30晚,看到邢仪20点49分email来信,说“史铁生病危”。还接到孙立喆从美国来email,急着要在医院找人联系大夫给抢救。“史铁生病危”,五个字异常凶恶。看着那字,觉得眼前跳着黑色的闪电,我知道那是错觉。但预兆极不祥。我不知所措,觉得非得做点儿什么。在屋里转了三圈。一种无助的想求救的绝望,让人心里瘫软。想得我没了办法了,忽然发了奇想,求求神吧,也别管哪个教的了。我知道铁生说:“为求实惠去烧香磕头念颂词,总让人摆脱不掉阿谀、行贿的感觉。”但现在顾不得了。觉得是怀了真诚的行贿心。确实,我还没拜过神求过神呢。

        我对姚建说:你去找找,看咱这儿有香吗?姚建就到处在屋里翻。最后找到个香炉,还一盒香。是多少年前母亲来柏林带来的。香挺粗,像根粗铅笔。香盒里母亲留的纸条,说:须插端,务使燃尽后成一根香灰柱,有验。我们俩把香点燃,端端正正插好。我跪下来,跟姚建说:“得磕头才行。”于是对了香炉,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头很疼,磕得轰轰的,觉得这样好了,肯定能有救吧。

        看着香烟袅袅旋起,听姚建安慰说:“他老是病危,今年两次病危呢,都过来了。不会出事的,怎么也得让人过六十啊!”这要求一点儿不过分,心里好过一点儿。人忽然觉得好累。我跟姚建说不行了,得先去睡了。她说她要再守一下网,看还来什么消息,事情有什么发展。

        早上很早就醒了。姚建什么时候睡的也不知道。见外面漆黑一片。可能根本就是半夜。人爬起来,先担心去看香,见香已燃尽,香炉竖着端端一根园园的完整香灰棍。就安心了。去开电脑,信箱里显示有一堆信。不好的兆头。不至于吧。打开一看,全是“史铁生去世”几个字。我觉得嗡的一下子,头上被狠狠地挨了一棍子,泪水一下就涌出来,真是的,老天!你这叫干得什么事儿啊!!

        我冲到睡房,叫姚建说:“铁生走了!”姚建腾地爬起来,跑过来看电脑。唉,铁生真走了。铁生永远地走了。我们都哭了。

        我心里生出恨意,说:“烧香求神也不灵,香灰棍儿是完整的呢。”姚建听了,不做声。停一下,听她小心地说:“我昨天晚上想重新把香炉摆一下。不小心把香灰给弄断了。这根是我又新点的一根儿。”我一下愣了,脱口冲她喊:“你这算干什么,你把史铁生给害了!”姚建抱了我,流着泪说:“是我不好,是我害的!”

        这段情节,让我震动。铁生该是应了星数吧。那神灵是有验的。预感先兆也是真的。让人叹息,这么个命数!香灰注定不会烧完整。它会断,不这么断也得那么断。大概不该怨姚建。就像诸葛亮五丈原禳星,不怨魏延失手。唉,这异数是老天给出的兆示。告诉我,上苍执意要收他回去了。铁生必是圈内人,他知道那召唤:“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那病痛和苦难,他早已参透。我能听懂,他用这苦难对我们的开示,他说:“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唉,Raffiniert ist der Herrgott, aber boshaft ist er nicht!-“神深奥难明,但它绝无恶意。”(-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谁也不像他那样。人生连串的病不单行。好好的活到二十岁,脊椎裂,下肢瘫痪。肾坏掉,功能一点没了。尿毒,血液里毒积着,排不出去。他一三五得做透析,“把全身血都抽外边一罐儿里,洗一遍,弄干净了再搁回去,”他跟我说,像在说洗胡萝卜。他上午透析,人累得不行。下午人虚软,做不成事。第二天上午人清新点儿,能做点儿事。下午,体内毒素又积累,人又不行。等再一天的透析。他的日子,就这么两天一循环。还什么元素,还透析出不来,就在体内积毒。这么严重糟糕的病,铁生一直这么挺着,撑了38年。撰文,出书,精神健康快乐。这人生无人能比。

        我想不来我能承受这人生。我说:“你别老想干事儿,得先休息。”希米批评他:“他是贪。”铁生笑着,抱歉似的:“我贪点儿时间。”我明白。为他感动:“你不是贪时间,也不是贪利用精力。你是贪生命。别看你不怕死,不在乎生命。”铁生看着我笑。

        他给我讲过:我开始不认。年轻。不甘心这安排。后来我说我认了。其实不认。我作梦里不认。梦里我都是好腿。跑。不坐轮椅。命里骨子里不认这事。后来终于认了。有一天,我坐着轮椅,看对面来一人,也坐轮椅。想:哎?我也这样吗?-已经不知觉,不察觉不在乎了。说明就是认了。这,就行了。

        但他的活法是受罪。下肢瘫痪,起居全得靠人。不准喝水。最多湿毛巾润润嘴唇。想喝水是煎熬的渴望。睡觉只能两个姿势,其它姿势都有危险。一个是坐床上,向前弓着身子抱个被服卷儿。前俯趴着。另一个是平躺。不能侧,一点儿都动不了。难受的要死要活,就是在受刑。他跟我坦白:“我常常想到死。”

        他给我讲故事。说植物人。脑筋是好好的,意识清楚。脊椎断了,高瘫。所以他只能想。嘴,眼能动。身子不是你的。你被束被缚。不自由。你这时就特想安乐死,“特向往,”他笑着:“对这个人,那是解脱。真的,那是快乐。”

        也就几星期前,我还在铁生家坐着。看他说笑。史铁生的笑哎,招人喜欢。天真率真,那是一种类似婴儿的笑。那欢乐是晶莹的,没有渣滓。你马上会被感染。在个黑红大汉的宽脸膛上,会浮出那么种纯真的笑容,真不可思议。

        这完全不像个病入膏肓,随时会走入死亡的人。刚吃了好的,他人跟个孩子似的开心:“我们刚吃过涮羊肉。你瞧,没赶上。下回下回,”问我:“你吃羊肉吗?”抬头跟希米说:“下回咱约老谢吃涮羊肉,在家涮。再约上俩。”希米笑着看着他,对我说:“咱约好,你说哪天吧。我们去牛街买羊肉。不要你管。那儿牛肉羊肉都好,又便宜又好。还干净。”铁生跟着插嘴:“我们老去那儿买。哦对了,还有白纸坊,内合儿(那边儿)有一张记酱牛肉。嘿,酱的倍儿棒。成块儿不散,但不柴。味儿好,吃不厌。我们老挨那儿买。”我赶紧说这我得记下来。然后我想起来,说:“我那天看电视,说常营回民乡,有一李小老,”铁生不等说完,叫道:“嗨,烧饼!”我叫起来:“哎呀,了不得。你知道?真是成精了。走不成动不了的,哪儿好吃的,这么门儿清!”“那是!李小老烧饼,一绝啊!”那得意,唉,那笑,真可爱。

        希米就循惯例,告我他们这儿经常的故事:“铁生刚住过医院。好危险。又挺过来了。”铁生笑着:“这回悬,肺炎。差点就死过去,真的。”我说:“啊?!”看着他,我说:“不像啊。”两人都说:“就是就是,真的。”希米说:“他一直就老出事儿。都特危险。”这次是胃液呛进肺,感染成肺炎。铁生侃侃谈,像在说故事段子:“睡半夜,胃酸呛进了气管。睡的姿势不对啊。人就想偷着侧躺一下。突然就一股巨酸,巨烫,山崩地裂的,人一下子佝偻过来。然后发烧,40度高烧。浑身大抖,连好几小时筛糠,特恐怖。”他们到医院去抢救。抗菌素激素俱下。大夫说得住院。医院没床。就回家。医院离家不远。每天清早坐轮椅,穿大街过马路,去医院打针输液。铁生笑说:“每天咱起早上班,当了8天上班族。”希米叹说:“折腾了一个礼拜,这才过去了。”

        叫病折磨得这么久这么苦,他悟的太多太深。大约是他人坐那儿,干不了别的,就想。过去在地坛,就在树下想。这想,坐禅式儿的。跟达摩面壁似的。我看铁生的《病隙碎笔》,内心具深沉的宗教气质。那对神性对人生的追问,是人独自蹒跚于苦难沉重的路上,他需要的解脱。

        我以为我理解他内心的支撑。他用文字写道:“在思之所极的空茫处,为自己选择一种正义,树立一份信心。这选择与树立的发生,便可视为神的显现。这便是信仰了,无需实证却可以坚守。”这是他于苦难中,对自己人生的锻炼。我感激他给我的这些点拨。

        铁生把脊椎肝脏遗体都给捐了。没有追悼,没有遗体告别。1月4日,大家将聚会,是为铁生庆贺60岁生日。email通知说:“拒绝花圈和挽联,希望大家穿得鲜光,长得鲜艳。”

        我和大家一样,知道铁生还在。我记着他的话:“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

        Jan.03.2011 Berlin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