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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谱

发布: 2011-5-12 22:53 | 作者: 肖江虹



        一
        母亲把日历翻过去,回过头对我说,下个礼拜就是七月半了,该给老人们写包了。
        在母亲眼里,没有比七月半更重要的节日了。七月半到来的前半个月,母亲就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见到窗棂上停只蝴蝶,就说那一定是回家过月半的先人的化身,总之是这个时段出现在房前屋后的生灵都是幸福的,它们在家里健在的老人们的荫庇下,可以无忧无虑的逍遥好一阵子。
        我们无双镇一到七月半就这样子,除了供奉饭食,打扫庭院这些仪式外,最重要的就是给逝去的先人们写包了。写包又叫封包,程序十分复杂。把买来的纸钱用专门的工具打制成有钱孔的冥币,再用白纸把分放均匀的纸钱用统一的方式包裹起来,最后用毛笔在白纸上书写好收包先人的辈分、姓名、纸包书写以及火化的时间。纸包书写格式要求是极其严格的,比如收包者是父亲,就要写成“故显考某某老大人收用”,母亲则写成“故显妣某氏老孺人收用”。除了格式要严格遵循,字迹还要端正,错别字是一定不能出现的,小时候我问过母亲为什么写错字不行呢,母亲就摸着我的头说:写错了先人们就收不到了,那该多可惜啊!
        格式虽然严格,但对封包的数量却没有统一标准。这要根据死者和封包人的关系亲疏来决定封包的多少。每年封包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故去的直系亲人是最多的,每个人的摞在一起,都到我脖子处了。关系疏远一些的,比如父亲的舅舅、舅妈一类的就少了许多,五六个就成。我上了高中后,写包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用父亲的话说,送你读书,还不是图个家里有个写写画画的。
        我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太阳很好,安安静静的朗照着,树叶儿也泛着油亮亮的光,几只蜻蜓在院子上空追逐盘旋,一切祥和得像母亲的脸。
        我铺开白纸开始封包。母亲颤巍巍的从屋子里出来,端出来一碗面粉熬成的糨糊放在桌子上,就拉条凳子坐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我封包。我从五岁开始和父亲一起封包,这些年来,把封包这门活计练得又快又好。母亲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赞赏和自豪,她把封好的包拿在手里,轻轻的摩挲,然后把它们码得整整齐齐。
        晌午,包终于封完了。母亲早就把毛笔和墨汁准备好了,最后母亲从里屋取出来一个红布包裹,包裹平平整整的,像我们无双镇用来盖房的薄石片。坐下来,母亲剥笋子样的一层层揭开一方猩红,包裹就真相大白了。那是我们老许家的家谱。家谱是线装的,纸张是我们无双镇自己漂出来的黄裱纸。无双镇有十多个纸坊,造纸方式虽然原始,工序却复杂,这里好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是造纸的好手。无双镇造出来的纸像这个地头上姑娘们的脸皮,薄得连阳光都包不住的。薄是薄些,但韧劲很好,时间再久也不会变脆的。这样的纸张用来做家谱纸是最好的了。
        母亲把家谱递给我的样子神圣般严肃,双手托举,腰弓一样的弯曲着。我伸出一只手,母亲使劲摇头,脸也涨得红了,我转过身子,双手高过胸,母亲才把那方淡黄递过来。我看见母亲眼角竟然湿润了,像是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交接。
        我双手托着线装书,一股柔软的冰凉在指缝中游走,我似乎闻到了一种遥远的气息,淡淡的,散发着陈旧的墨香,还有一些涩滞的,让人呼吸不畅的尘土味儿。我小的时候,看见父亲写包的时候用家谱,就问父亲家谱是什么东西?父亲就停下手里的笔,眉头紧锁,很想给我一个圆满的解释,最后还是无奈的说长大你就知道了。
        无双镇的纸质地再好,终究敌不过岁月的侵蚀。家谱还是泛黄了,面容呈现出可怜的憔悴,要不是封面上“许氏家谱”几个柳体字还筋强骨健的话,就真没有精气神了。我掀开它,动作轻柔而缓慢,怕把它弄疼了。扉页上的楹联是颜体字,上联是:不求金玉重重贵。下联是:唯愿子孙个个贤。第一页记述的是一个叫许闻达的。我刚念出这个名字,母亲在一旁迫不及待的插了话:“是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做过康熙皇帝平藩的将军,是个很大的官呢!”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阳光一样的颜色。
        看得出,这是我们老许家的大人物,有关他的记述占了整整一页。官名处还用红笔画了圈,字体也大了好几号。
        夜晚。我伏在桌案上端端正正的书写着。母亲依旧坐在我旁边,父亲在墙角的躺椅上吧嗒吧嗒的吸着旱烟,他的眼睛微闭着,烟雾浸漫在一脸的沟壑里,像大雾弥漫时的无双镇。
        “许正文?”我把头扭过去问。
        父亲喷出一口烟雾,缓缓睁开眼,说就给个月月红吧。父亲说完又把眼睛合上了。我知道,这个时候看上去安详的父亲其实和安详无关。父亲小时候上过私塾,是我们无双镇为数不多的文化人,无双镇谁家有个写写画画的都会来请父亲,请的时候态度也极其的谦恭。长年累月的谦恭也让父亲的心气越来越高,眼长期半闭着,神情也变得和无双镇的石板路一样冰凉。话也越来越少,最后每句话都拐弯抹角的暗藏机锋,让老实巴交的乡人头疼不已。
        我说月月红是多少个呢?母亲说一年有几个月?我说十二个月啊!母亲说那就写十二个嘛。
        我依旧写得很慢,很认真,虽然手开始有些犯软,还是咬牙坚持着。倒不是我有多虔诚,而是稍稍潦草一点,母亲的手指就会如期而至,在我的脑门狠狠一戳。抖了抖酸麻的手,我懒懒的翻开了家谱新的一页。
        我有些惊讶了。
        家谱上每一个成员的籍贯、经历、出生和死亡年月日时,死亡原因,安葬地都有详细纪录。唯独这一页除外。
        页面上只有一个叫“许东生”的名字,名字后面是一片辽阔的淡黄。像无双镇秋天西地的那片草场,几个土丘,再向西延伸,就是一望无际的秋意。
        “许东生?”我对母亲说。我当时距离母亲很近,清楚地看到了母亲听到这个名字时的反应。她先是一怔,安详的眼神里像是扔进了一块巨石,砸起一人多高的水柱。母亲那一刻是慌乱的,甚至有点魂不守舍了。喘气也变得粗壮起来,气息拂过我的脖颈,像刀刃从肤发上掠过。这一次,母亲没有照例转过头询问躺椅上的父亲,而是粗暴的伸过手来把这一页淡黄揭过了去。
        我回头看了看躺椅上的父亲,除了嘴角有一些淡淡歪斜的痕迹,他依然纹丝不动。
        “下一个。”父亲的声音像雪夜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寒风。
        二
        冥包封写完毕了,它们被母亲规规矩矩的堆放在堂屋的大桌上,和水果、猪头一起变成了供奉品,香烟缭绕中,这些冥包被赋予了一种神秘而特殊的含义。母亲依然平静的穿梭在各个屋子之间,父亲仍旧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切平静如水。
        我却被那方神秘的淡黄困扰住了。
        许东生是谁?为什么在那页纸面上只有一个突兀的名字?在详细的家谱中,这个名字显得是那样的神秘和另类。那厚厚的一摞冥包中,居然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在遭遇这个名字的时候会那样的惶恐和不知所措?
        这些疑问让我格外的亢奋。
        我搬了个凳子坐在父亲旁边。
        “许东生是谁?”我的口气很舒缓。
        父亲睁开眼,侧过头看着我,不说话。
        “许东生是谁?”我在音调里参杂了一些不屈不饶的味道。他的样子有些奇怪,我在他的面前成条蛆虫了,因为他的眼神里尽是厌恶。好半天,他的眼睛又合上了,像一块幕布,戏还没有开始,那面黑色就拉上了。
        父亲那天再没睁开过眼,他的沉默没有让我有丝毫放弃的意思,弄清楚这个人物来龙去脉的念头反而愈加强烈。
        半夜,蚊虫们在房间异常的活跃,我的大脑和它们一齐在黑暗里欢歌。“许东生”几个字在我的额头上跳来跳去,然后从我的眼眶里钻进大脑,先是在大脑的左边形成一个人影,影子高大干瘦,像一根失去水分的竹竿;紧接着影子愈发清晰,我努力的想看清楚横在面前的那张脸,可脸部的五官却一塌糊涂,我竭力的往前凑,凑近了也没有用,那张面孔还是模糊得像暗夜里的无双镇,你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甚至可以准确的说出哪儿是山,哪儿是水,哪儿是房屋,哪儿是土丘,可你就是看不明白。
        这一夜,这个影像一直折磨着我,他时而高时而矮,时而远时而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直到公鸡在鸡窝里把带有粪味的打鸣声扔满了整个无双镇,我仍然没有摆脱这个影像的困扰。
        我从床上爬起来,母亲已经把院子扫完了一大半。我过去接过扫帚,装得很是孝顺的样子说妈您歇着我来扫。母亲的眼睛鼓得大大的,以为我又要给她讨钱赶集,慌忙把口袋捂得紧紧的说要钱是没有的。我笑笑说妈您别大惊小怪的,我就想知道许东生到底是谁?母亲没有接我的话,而是一把抢过扫帚,呼啦呼啦的又开始扫地,她的脸色也不好,和堆在墙角的茄子叶一样的颜色。
        “把牛赶上坡去。”母亲扔给我一句尖厉干燥的话。
        我和我们家老牛一前一后的在无双镇后山的山脊上缓缓的移动着。我家的老耕牛都快九岁了,无双镇像它这样高龄的耕牛已经不多了。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原因,老牛走得特别慢,目光也格外的悠闲,隔一阵子还会抬起头来欢欢的吼两嗓子。老牛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不知道它的来历,只知道是父亲在集市上花钱买回来的,到我们家的时候个头还小,怯怯的站在院子里,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小蹄子不住的刨着地。父亲说刚断奶的犊子都这样,慢慢把娘忘掉就好了。
        老牛悠闲的在野地里吃草,我坐在石头上看天。无双镇的天遇上朗照就显得特别的高,山啊树啊看起来离天就远了,远得呼吸都畅快起来。神奇的还是远处那些云朵,打着滚似的变来幻去,刚才还是一整牛,眨巴个眼就变成僵硬的石块了。我的眼睛就在云端上奔跑,希望看见一些自己神往的东西。果然,西边一株高大的杉树顶着一个人,干瘦的,两条胳膊长长的垂着,脑袋半歪着,薄薄的像风中的剪纸。我想那一定就是我们老许家家谱里头的那个人了,他该是个瘦子,五官也不好看,走起路来还没有精神劲儿。
        许东生!一会儿在我脑子里,一会儿又爬到了云端上,就这样上蹿下跳的没完没了。
        我想我应该去问问爷爷的。我们老许家以前人丁兴旺,到爷爷这里就开始悬乎起来,三代单传让爷爷在一惊一诈中抖抖索索惊惊战战的过了大半辈子。在爷爷眼里,我肩负着重振老许家的神圣使命,所以我从小就被爷爷当宝贝蛋子惯着。再老眼昏花,一见到我他就两眼放光。关键的是,这么多年来,他对我几乎就是有求必应。
        爷爷和奶奶住镇西头,那里住的大多是老年人。我们无双镇就这样,孩子娶了媳妇就成横生出去的枝干了,得分家,分家出来的儿子们就往东建房造屋,形成了无双镇东边儿子西边爹的独特格局。
        西头全是长长的胡同,胡同一个接一个,循环往复的缠绕着。我顺着胡同一直走,胡同沟子里尽是新鲜青苔的味儿,我特别喜欢这个味道,有些幽远,又有些厚实,像用鼻孔去阅读一本厚厚的古书,苍凉中透着清雅。
        果然,推开门爷爷的眼睛就亮了。两只手还在空中兴奋的乱摇,像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友。连他屁股下的藤椅也发出嘎吱嘎吱的快乐的响声。一进门我就迫不及待的蹲在他的藤椅边问。
        许东生是谁?
        爷爷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就黯淡下去了,像一汪到了尽头的烛火。然后他把干枯的身子紧紧的贴住藤椅,眼睛定定的望着挂满灰尘的屋梁。
        好久,那汪烛火又开始慢慢升腾起来,爷爷侧了一下身子,我就听见了他骨头枯朽崩塌的声响。
        “他是我的父亲,长得嘛……高大,特别高大,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袍哥,手下有好几十名兄弟,都是些狠人呢。”
        “都干些啥事呢?”我问。
        “杀富济贫,就是抢富人的钱物来帮助穷人。”
        “真的?”
        爷爷点点头,花白的脑袋像夯土墙时的大锤,沉重得足以敲碎灶上的那口大铁锅。
        “那家谱里为什么不写呢?”
        “袍哥是啥?土匪!有啥好写的。”
        回家的路依旧要穿越那些胡同,青苔的味儿还在,无影无踪的弥漫在细窄的胡同里。伸手在空中捞一把,在鼻子边把手一松,竟然有些闷人。胡同实在太长了,最后我被闷得连脚步都变得踉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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