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寺庙的诞生（注1）
整个夜晚，我无法让昨天黄昏走过我身旁的老人走出我脑海。
满是污垢的藏袍发出浓烈的异味，他高高举起枯瘦的手臂，手掌上套着的木屐在他头顶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合什的手落下面前，再落于胸口。他跪下，向前扑倒，努力向前伸出双手。他似乎正在变得僵硬。就这么，在地上呆了好久才缓慢地爬起，蹒跚向前走到刚才双手所及处，再次将双手伸向天空。
当这手又一次缓慢举起，相击的声音回荡在寂寥的河谷。在越发浓郁的昏暗中，这老者变成一个重复的符号，渐渐溶入东方的夜，只有他后背上背着的小小铜佛龛，在残余的夕阳里晃荡着微弱的光。
“这人见不到圣湖啦！”巴桑叹气说。
整个夜晚，那孤独的木屐相击声从遥远而荒凉的路上传来，从游荡着狼狐的莽原上传来，不间断地响彻我的梦----整个夜晚。
当念青唐古拉主峰的山尖---战神之山，他们所说的那只雄鹰开始朦朦发亮,沾满白霜的桑曲河谷渐渐从夜中走出来了。巴桑和一个姑娘出现在当雄县政府招待所的院子里，他冲着我的窗，用他怪模怪样的汉地官话喊着; “嘎嘎起来吧！骆驼起来吧！星星都跑光啦！”
巴桑把兴华称作骆驼，是因为他有两米高的个头而且有点驼背,他独自在西藏生活教书十余年。到我写这故事时，又十余年过去了，他还在那里。做为一流的图片摄影师，他未出卖过一幅关于西藏的作品，“我不拿西藏换纸。”他说。 江孜最显赫的帕拉家族，把在抗英战争中赢得不朽的帕拉姓氏赠予兴华。在西藏除贵族外，普通人没有姓氏。这个赠予大概是近代唯一的一次。 巴桑称滔作“嘎嘎”，但滔并非像个鸭子。他有一张刚毅而优雅的脸，目光锋利且寡言少语，一旦发声，那深沉的语音令人难忘。 兴华解释说，“嘎嘎”是对小孩子的称呼，有“好”或“可爱”的意思。----应该是吧。
我其实很早就醒了----在星星还没有逃跑之前。并且，两个老兄滔和兴华更早，他们已经打理好行装。坐在床沿上等呢。
我一面往起爬，一面把头举过窗口，先瞧见巴桑长着卷发的大脑袋，像煮熟放凉后的猪肝颜色，我一直担心他的肝有毛病。他嘴唇上像是有一层白霜。再就是一口雪白的牙。他左手搂着一个绿铁壳的大暖瓶，右手抱着一摞红漆木碗，一双罗圈腿支称着魁梧的身体，也微鸵个背，那样子像个黑熊。
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巴桑我就想乐，甚至一想到他就忍俊不禁。我先后十四次进藏，每次都请巴桑做向导。我们成为挚友。“巴桑”在藏语中有“星期五”的含意。他全名叫做“巴桑甲巴”，大概是“胖子星期五”的意思。
巴桑有个特点,他说藏语时声音宛若宏钟，可一旦讲起汉地官话，坏了，那声调细声细气。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动静，怎么听都像个太监。
站在巴桑身后的姑娘，拖着一辆板车，车上放有一大块鲜牛肉。她二十几岁，身材挺拔，穿着黑灰色的藏袍，右袖拖在身后，上身露出微微退了色的红丝绸衬衣。浑圆的胸前悬挂着天珠和红珊瑚珠。油黑的头发编成很多的发辨,瀑布般的披在后背,头上缀有蜜腊石和红色丝络。一柄银鞘的户撒小刀坠于左腰下。
“这个巴桑，我说他干吗死活不住招待所，原来如此。”我说。
滔和兴华也跑到窗前往外看,他俩的表情仿佛是夜路上撞见了白度母。（注2）
我们把器材搬到大门口时，巴桑也将那辆伤痕累累的三菱吉普车倒过来。大家一起将设备装车，我嗅见巴桑身上浓浓的青稞酒的味道。
“喝这么多，开得了吗？”我问。
“不喝怎么开车？”
“巴桑真不够意思啊，真不够意思。”兴华摇头感叹说。
“怎么不够意思？”巴桑怪声怪气地，装傻。
“你过来。”兴华抓住巴桑的袖子使劲闻了闻。
“你这上面都什么味？酒味，肉味，丢下我们----还有女人味----漂亮女人味。 ”
“漂亮女人什么味？不是都一个味？”巴桑还嘿嘿地笑，像有人搔了他的痒。
“咱们能追上那老头吗？”我心里一直想昨天的老人。问巴桑。
“他看不见腾格里了。”巴桑肯定地回答。之后，小声细气地对我说; “回来再去我曲波家（注3），昨天你们不能去，去了今天走不了，明天走不了，再一天也走不了。”
姑娘把四只木碗放在地上，倒入热奶茶。当中摆下个方木盘，里面有奶疙瘩和干牛肉。她站在板车旁静静地望着，她的目光似乎一直停在滔身上。
院子里寂静无声。这座藏北小县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个荒凉的小村庄。这是一九九五年九月二日凌晨，女孩儿的意外出现，使这天在我们的生命中注定被记忆。
望果节（注4）已经过去，路边没有了青稞的金黄。两面雪山上的雪线开始向下扩展。桑曲河畔的牧草也变成鲜艳的血红色。在飘渺的晨雾里，我们四个男人在板车旁蹲做一圈吱吱喳喳地喝奶茶，谁也没有抬头瞧那姑娘。但每个人都感觉到，她那双镶有丝绸的白羊皮靴子轻轻地，不停在我们身边移动。我们每喝一口，她便立即再给你满上。这似乎是永远喝不完的茶。
每当她弯下腰时，我会嗅到从她身上发出的暖烘烘的麦秸味和淡淡的,略带膻味的奶香。我感觉着，这姑娘尤其关照滔，给他倒茶的次数最多。每次一圈之后，这双靴子总停在滔身边。
“这是卓玛（注5），是我的小归母。”巴桑一口喝完碗里的茶，把木畹搁在地上。忽然想起,该对给大家倒茶的姑娘有个介绍。“归母”大约是妻子的姐妹，就如同汉地“小姨子”相似。“小归母”该是最小的小姨子。
“昨天牛腿断了，只好吃了。给她波拉（注6）送肉去。”巴桑抹抹嘴，说。
“你家在年楚河（注7）的阿玛，怎么跑到当雄找老婆？”我笑问巴桑。巴桑耸耸肩，笑笑没回话。
女孩儿静静地看我们，她脸上的皮肤像丝绸般的细腻，圆润的颧骨有胭脂般淡淡红色，一双大眼，净澈如冰冷的圣湖之水，令人不敢对视。此时她已经靠在板车旁，百无聊赖中,伸出手从车上拾起一柄锋利的长刀,手腕向下用刀尖轻轻一划，薄薄一片牛肉迎刃而解。
女孩儿把肉片放入口中，轻轻地嚼着。一双大眼静静地，就是看着滔，毫不回避。看了好一会儿，她问：“叔叔（注8） ，你吃吗？”转身再切下一片牛肉，用刀尖挑起，直指滔。
瞬间的沉默中，是巴桑先笑起来，接着便是捧腹大笑。像一只快乐的熊。我和兴华也跟着笑起来。在一片笑声中，滔站起身走过去，把那片刀尖上的肉放到嘴巴里，他道了声谢。这走南闯北的漂亮汉子，竟羞得满面通红，步履踉跄。
卓玛从没露出笑容，她深不可测的大眼凝视着滔。之后，弯腰去拾地上的木碗。把它们摞好，放入氆氇做成的小袋子。系紧。把那只绿铁壳的大暖瓶放到车帮边上的铁环里。
巴桑说，卓玛的波拉居住在桑曲河对岸的垒巴，有两公里路。
这时候，太阳从雪山后面一跃而起,刹那间，每一片草叶都沾满耀目的光斑。桑曲河宛如飘然流动的火焰。卓玛被浸泡在金色的晨曦中,恰似被温暖的蚕丝包裹着的剔透的生命。
“叔叔，这个送给你！”卓玛走上前拉起滔的手，把一个物件放进滔的手里，并且给了他璀璨一笑，转身拉起她的平板车沿大路往东走去。慈爱的太阳尽情妆扮着他的女儿，毫不吝啬，用金线镶嵌她美好的身影。
我想起昨天黄昏时的老人，他也向着同一方向，但渲染他的却是无底的冥茫。
卓玛沿大路走了一段，便走下路基的斜坡，上了土道。道路闪着光，蜿蜒通向火河上一座镀金的桥。她高亢的歌声远远传来，在雪山间回荡宛如天籁。
在太阳的东方
有金子造的宫殿
在金色的宫殿里
住着大无畏金刚勇士……
我知道这是一首藏北流传很广的歌，名字叫做<<太阳的东方>>。
车子过了公塘开始转向正北。我们正穿过当雄草原。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桑曲河退去红潮，光亮如银链。
巴桑整个上身伏在方向盘上，大脑袋往前伸，眼里满是血丝。看样子昨夜没少喝。他一面开车，一边和坐在身旁的兴华拿滔打哈哈。
“叔叔，你吃吗？”巴桑怪模怪样地学他小归母的声调。
“叔叔不吃，叔叔正在拉肚子。”兴华哑着嗓子回答。俩人在前面仰俯嘻笑不止，这到让我安心，巴桑不会睡着。
滔没搭腔，他双手搂着摄影机，像搂抱着他独自带大的女儿。同事多年，我们一起走过漫长的路，他从来如此。
此时，他似乎感到疲惫，一直将头靠在侧窗玻璃上，默然凝视窗外疾掠而逝的莽原。他那张刚毅的脸总流露出淡漠和忧郁，当他发现我注视的目光，嘴角一动，把轻轻握住的手伸向我，张开，那手心里有一颗鸽蛋大小的火红的珊瑚。
注:
1寺院和寺庙有严格划分。有学院（扎仓）的修行地称寺院，反之称寺庙。
2白度母 为观世音菩萨左眼眼泪所幻化。温柔善良，非常聪明，没有能瞒得过她的密秘。
3曲波 老丈人。
4望果节 青稞黄熟以后、开镰收割的前两三天举行。一般举行于藏历七.八月。
5卓玛 藏族女人常用名，白度母之意。
6波拉 祖父，祖母之意。
7年楚河 雅鲁藏布江支流，流经日喀则。阿玛在其北。
8叔叔 其含意比汉地宽泛，一般年青女人对大于自己的男人之统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