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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出现的魔鬼

发布: 2010-9-30 20:08 | 作者: 阿乙



       妈妈担着两箩油面,像个巾字,消失于阳光之下的马路,柱佬和弟弟从屋内的黑洞蹦了出来。弟弟因为性急,双膝着地,往日他是要哭的,现在却一吸鼻涕,紧紧巴住长条凳。大两岁的柱佬踢他屁股,说:你又骑不上去。

       弟弟往前跪行一步,巴得更紧了。柱佬又说:你又骑不上去。弟弟便把脸也贴在凳子上。柱佬说:那你骑吧。

       弟弟像狗撒尿,抬起一条腿,憋红了脸,硬是没跨上去。柱佬便拖他,可弟弟也拖着凳,柱佬便将弟弟丢在地上,说:你骑吧。我走了。

       弟弟张望了一下,露出凄惶的眼色,确信柱佬不走后,才恋恋不舍地丢下长条凳,走到矮条凳那里一屁股坐上去。弟弟犹有不甘地说:我是吉昭,你是吉松。柱佬这时两脚已经点地,双手将跨坐的长条凳扳了起来,他说:没这个理,吉昭是开拖拉机的,吉松是开手扶拖拉机的。现在我开的是拖拉机,我就是吉昭。一个开手扶拖 拉机的人是不能叫吉昭的。

       弟弟嘴里哼起来,柱佬也哼起来,两人发动柴油机,一跳一跳,驾驶着两条板凳在水泥上相向而行。两军相遇时,弟弟大叫:邦邦邦。

       柱佬正色道:手扶拖拉机没有喇叭,你应该说嘟嘟嘟。

       弟弟继续大叫:邦邦邦。

       柱佬抬腿便踢弟弟,弟弟连让两下,索性站起来。柱佬说:坐上去,吉松徒弟。弟弟坐上矮条凳,丧气地喊了几声嘟嘟嘟,总算喊习惯了,兴致才高起来。柱佬邦邦邦许久,过足瘾,又把板凳头果断扳向台阶,说:现在轮到我们下坡了。

       这时奶奶在遥遥的地方扔掉猪潲桶,喊:柱佬,你想摔破脑壳啊?

       柱佬没有理她,柱佬在思考下台阶时是该让自己的腿先着地,还是该让板凳的腿先着地。柱佬本来也考虑过摔破脑壳的问题,可是奶奶这么一说,他就非得给弟弟做点样子。柱佬说:走开。奶奶说:好,那我回头就告诉你妈。柱佬说:告去吧。告密夫人。

       奶奶“啧啧”几声,擦擦围裙,重新把桶子提起来,走向猪舍,弟弟在后边嘿嘿笑,说,走开,告密夫人。奶奶便消失在屋角那边了。可是柱佬正哼哼地要把板凳往 阶下移时,她又闪出来大叫:汉友来了。柱佬差点滚下来,好不易从凳子上退下来,看看奶奶,发现脸面是那样严肃,不像是在说假话,不禁冒出汗来。可是柱佬又觉得奶奶这样骗人不是第一次了。

       奶奶说:我告诉你们啊,汉友真来了。柱佬便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跨坐于板凳,弟弟也跟着跨上去。两人等奶奶再次消失时,看了看枣子树和枣子树下幽静的石子路,迟迟不敢行动。大约这静默的时间太久了,久得让柱佬自己都不好意思,他又重振旗鼓,嘶叫起来。可此时石子路偏蹿来一股风,接着又蹿来一个光脚丫子的爱民。爱民在潜逃过程中,偏过头来焦急地喊:汉友来了。

       那么是真的了。

       柱佬和弟弟立刻跳回屋内,一左一右推好门扇。柱佬缩在窗棂下时,心脏奔奔地跳,想抬头看,又怕被汉友逮个正着,可要是不看,汉友直接走过来推门,自己不是连跑也跑不脱吗?柱佬便探出头,看到的却是被雨刷得囫囵的土墙,和靠在墙上的一捆柴禾。知了虽然越叫越响,可时间却一顿一顿地静止了,终止凝滞不动。柱佬像不知道死期的死刑犯,被等待的痛楚弄得心烦意乱。

       弟弟若有其事地问:真来了吗?真来了?

       柱佬想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真来了,你鹏佬就死了。

       关于汉友,传说最广的是他喝血吃肉,喝的是小孩的血,吃的是小孩的肉,吃完了还咂吧咂吧嘴,说真香啊,比猪肉香多了。要是碰到汉友饿了,村庄就惨了,他会 扇动蝙蝠一样的黑色翅膀,飞到夜晚的一间间屋顶,细听屋内是不是有小孩哭,有的话就一个猛子扎到屋里,大人想拦拦不住,想赶赶不跑,只能让他把小孩给吃 了。据说吃不完的,还要拿回家去腌。腌成腊肉。

       柱佬这样想,喉咙发干,头昏眼花,总觉得对面的土屋在晃,一捆柴禾变成两捆。然后他又像被浇了 一盆冷水,目瞪口呆看着汉友从阳光中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柱佬贪婪而畏惧地看着,这个不是农民的中年男人,白发夹生于黑发,眼神直勾勾挺着,任禾草粘在酱黄色的脸上,正一动不动地朝前走——连他背上挎的黑色箱子也是静止的。

       柱佬想他是不是该吐下带血的舌头,可他却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了。

       柱佬麻愣很久才大口大口呼吸起来。呼吸完了,他拉着弟弟的手走到床边,像劳作一天疲惫归来的农民一屁股坐在蚊帐上。弟弟问:走了吗?柱佬说:没有。柱佬觉得这样说话比开拖拉机还要有意思点,便用手梳着弟弟稀疏的头发,说:要听话,不听话就让汉友吃了你。

       弟弟有些瑟缩,柱佬就越发慈爱了。不久后,他们在房间里开始了另一场游戏,柱佬让弟弟出房门,数十下后进来找自己。弟弟瞪着无知的眼睛进来时,柱佬窃笑着 从他后边溜出去。柱佬听到里边喊“哥哥,哥哥,哥哥你在哪里呀”,一声声焦急起来,总想大笑着暴露自己,可还是克制住了。

       光阴慢慢柔和下来,柱佬玩得很愉快,便忘了汉友。可他命定要在这个下午重新看到汉友。

       当时也没有征兆,柱佬站在粪桶边正准备重新潜入内屋,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小牛撒蹄奔跑的声音。转身一望,汉友正沿着石子路一跃一跃地往回奔呢,大概是奔得急 了,乒乓球大的汗珠飞出来,像暴雨一般砸落于地,而黑色箱子上下左右乱跳,以至都能听到箱内杀人凶器激烈碰撞的声音。

       待看不见汉友时,柱佬又听到噗的一声,应该是人摔倒了,出门一看,石子路上什么也没有。不一会儿,成群结队的人们沿着汉友逃跑的方向追上来,柱佬撒开腿跟了上去。跑过枣子树,跑过石子路,跑到坎上时,柱佬看到前头尘烟滚滚。人们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可是汉友的速度更快。

       汉友像苍蝇一样飞进自己在村外孤伶伶的家。

       柱佬从田里操近路,鞋跟粘上巨大的泥团。待他费力走上马路,发现沟沿躺着那只黑色箱子。是汉友丢盔弃甲了。柱佬踢了踢,发现它不过是只干枯、发裂、扭曲的皮匣子,上边原本有个鲜明的红十字,现在也被一团黄泥糟蹋了。柱佬打开它,找到那只黄黑的针筒,取出来对着沟泥吸水,吸了一罐后往外推压,浑水便从针尖冒 出来,像是一颗颗黄豆。

       柱佬玩了几趟,才把针筒细心藏进附近的泥里,然后走向通往汉友家的那条小路,在路边他看到水缸那么大的一口水泉,喝了喝,洗了洗,又把鞋伸到里边荡了荡,把这一米深的清泉彻底弄浑浊了。

       柱佬走到小路尽头时,喧哗的人群已将汉友家围得水泄不通,柱佬想进去进去不了,咬牙切齿掐着一条条高耸的大腿,才算是挤到人群中央。在那里,柱佬看到两扇 木门孤寂地开着,汉友像个木偶跪在厅堂的黑洞内磕头,磕一下屋内就回响一声。外边人喊“不要磕了”,柱佬也理直气壮地喊:不要磕了。

       汉友起身 时,额头渗出血,而原本被遮挡住的东西也显现出来,是个小孩,头发湿漉漉的,正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躺在阴凉的地上。汉友望了他很久,又扑上去,像是在打他,柱佬这时注意到汉友的头发全白了。头发全白,像戴着一团棉花的汉友,流了一挂又一挂花花绿绿的鼻涕,好像蜘蛛在尸体上拼命结网。柱佬有些恶心。然后又 听到汉友拉锯般地喊:崽嘢……我个崽嘢……我个好崽嘢……。

       有几人进去扶汉友,却是像扶一条泥鳅,怎么提也提不起,怎么捞也捞不上来,吃人的 魔鬼原来如此没用,如此窝囊,柱佬鼻子哼了一下,转头走了。走了有那么几十步,他听到人们指着水泉说,就是淹死在这里的,就是这里。又走了有那么十几步, 他看到像老头一样往这边赶的弟弟,便把他扯住了。

       柱佬严肃地说:鹏佬啊,以后不要划水了,晓得不?

       弟弟点了三下头。

       柱佬说:记得不?

       弟弟又点了三下头。

       柱佬说: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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