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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ONOR FINI 的老屋和花园

发布: 2008-10-03 08:14 | 作者: 扫舍



买一所心仪的房子所需要的耐心和努力,几乎和寻找一个爱人所需要的耐心和努力是同等的,有时候还得靠机遇。当我和老公决定在法国买房时,我们还坐在几千里之外的上海。我们一致通过的既定目标是房子不需太大但要有一个花园,最好是装修完毕拎着行李进去就能入住的那种。

带着网上搜索来的几个候选对象,我们飞到法国进行实地考察。我们选择的位置是在巴黎的东郊,在戴高乐机场和迪尼斯乐园中间一个叫VILLEVAUDE的小镇,从这里到巴黎市中心驾车只要20多分钟,周围有法国人生活里离不开的家乐福和宜家家私,既有靠近都市的便利又有法国美丽的乡村风光。小镇沿着浅浅的丘陵起伏,窄窄的小路只能通过两辆车,道路两旁的绿荫和鲜花中不动声色的藏着一座座房子。不知道VILLEVAUDE的历史从什么时候开始,象所有的法国小镇一样,它安静平和,一个不知何时修建的城堡,大片的森林,四周的田野随季节变幻着不同的色彩。每次漫步在老街上,我总有一种偷窥欲,想知道在被岁月风化的石头墙后面是怎样的一份生活。随房产代理人看房,给了我一个理所当然的机会。

我们访问的第一个房子属于一对年轻的夫妇,白种人的丈夫是个电脑工程师,太太是个美丽的黑人,有一张酷似奥斯卡影后哈利贝瑞的脸。热爱海洋的他们将房子装成了一个船舱,玄梯,贝壳,舵轮,到处可见大海的情结。然后是一对葡萄牙老夫妇的家,他们要结束40年的法国生活回到故乡去,他们的家里弥漫着的浓厚的老年人的忧伤,让我感到窒息。我开始对拎着行李入住的想法产生怀疑。在每一个老房子里面,都有原主人生生息息的历史痕迹,在我们寻找一个家的时候,这些痕迹是一种异类的隔膜,让我们难以穿越。

失望中,先生的画家弟弟对我们提到了GRAND RUE 97号,他说你们一定要去看看,那是一座不同寻常的房子。于是我们去了。平常之级的木门,绿色的油漆已退掉,一片斑驳。两棵高大的冬青树一左一右的守护着进口。两座老屋,听说有150年的历史了,屋顶的瓦片有些已断裂,常春藤揪结在墙角密密地围上了半个墙面,雨水在灰白的墙上流下一些蜿蜒的槽痕。屋子里,深褐色的木梁,带着烟熏的壁炉,棕红的地砖,窄窄的木楼梯被千万次的踩踏过,丝丝缕缕地传递着流逝的岁月沧桑。从屋后的玻璃墙望出去,千米的花园一片苍绿,高大的松柏,核桃树,梨树,樱桃树,是用几十年的光阴慢慢长成的,一口深井里仍有清澈的井水。阳光,树荫,花影,老屋,在寂静我嗅到了时光的味道,一点点的退去色彩成为旧人,我的呼吸消融在它的气息里,我想,就是这里了,这就是我寻找的家。

去镇里的公证处处办理买房的事宜。公证员是个活泼的女人,永远带着笑容。我耐心的听她读着庸长的格式化的文书,艰涩的法语让人昏昏欲睡。终于结束时她说,恭喜你们买了这个房子,这可是原来LEONOR FINI 的家啊。心跳突然加快,LEONOR FINI不就是那个著名的超现实主义女画家吗?我仔细地读着公证员给我的一份文件,是从1925年开始的关于这个老屋的记载。象一个有生命的人一样,老屋有它自己的历史档案,它不同时期的主人,它的价值,它的平面图和维修。法国人对文化的这份尊重让我深深的感动,那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通过这记载变得鲜活,有了真切的生命。我看见了LEONOR FINI 的名字,这个不同寻常的女画家从1954年到1957年就住在这里,GRAND RUE 97。作为新的主人,我在文件上签上了我的名字,象形的中国字落在了一堆西方字母中间,特别的醒目。

无法解释我对这老屋的一见钟情,但从遥远的东方来却爱上了LEONOR FINI 老屋和花园,我的目光所及,是她看过的树,她点燃过的壁炉,她走过的楼梯,她漫步过的草坪,这一切让我欣喜万分。到网上去寻找LEONOR FINI,有不同文字的近万条报道,讲述着这个女人传奇的一生。

“她是壮丽的,令人不安的,虚幻的神秘的,她又是可怕而让人同情的,她是LEONOR FINI,超现实画家,书籍插图家,戏剧舞台设计师,作家。。。。。。她的艺术是镜子上的裂痕,混沌时的梦幻,将和日光融化在一起。”这是美国评论家CATHERINE 在1986年描绘的FINI。

我凝视着这个女人的脸,透过照片她的冷漠和不羁仍带给我震撼。浓密卷曲的黑发,尖锐笔直的鼻梁,薄而线条分明的嘴,狂野的眉插入发间,从没有笑容的挑衅的眼,宽大的袍子裹着瘦削的身体。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那美丽是被过度的激情和欲望摧残过的,如同夏奈尔和杜拉斯,让人心悸。LEONOR FINI 1908年出生在意大利的TRIESTE,并在那里随她的意大利母亲长大。自从出生,她就没有见过她的阿根庭父亲,事实上,在她童年的时候,每次离开家外出,她总是被母亲打扮成男孩以防止被父亲绑架。1931年她移居到巴黎,开始了她艺术家的生涯和传奇似的私生活。她总是游离的,游离在两次世界大战的残酷和她心中的绝对美丽之间,游离在对男人的爱和对女人的爱之间,游离在白天和黑夜,现实和梦幻之间。一个和毕加索,达利一起举行展览的女人,却始终拒绝被归类,因为她不接受男人给世界的定义,她是自我的女性主义者。她的绘画语言神秘而诡异,猫,猫头鹰面具,枯骨,羽毛和狮身人面的女人。她的女人们总是以一种对抗性的姿态居于画中,面孔在人和动物之间是似而非的飘浮着,融化着。性爱是美丽的,死亡是神秘的。她曾和两个男人同时住在一起,并和其中一个意大利画家STANISLAO LEPRI相守一生。她又是一个和女人恋爱的女人,她的所爱是另一位女性超现实主义画家,英国的LEONORA CARRINGTON。

园子里的青草有半人高了,割草机已无法运行,只得手持镰刀一把一把的割着。新草的清香充盈着,多刺的草梗在手臂上留下浅浅的划痕。艳阳倾泻在身上,干燥的热。穿过高大的树木,花园里留下斑驳的光影,其阴阳对比十分动人。这是在许多画家的画里看见过的典型的法国的阳光,纯净而变幻万千,不知感动过多少艺术家。住在GRAND RUE 97号的时候,LEONOR FINI 是近50岁了,她仍然有那么尖锐的美丽并挥霍着爱和激情,她画狮身的女人,凤凰身的女人,猫面具的女人,这些女人充满激情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性感而美好。她同时给戏剧《罗密欧与朱利叶》设计服装,给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画插图。她永远不会想到许多年后会有一个中国女人来到这里,又惊又痛的感受着她。擦拭着因烟熏火燎而变得黝黑的壁炉,修剪着花园里的树木,清理盘满井台的爬山虎,更换破损的地砖,想象她的赤脚她的条格大袍在这每一处游走晃荡,我的身体在劳作心情却被她的画笔一下一下的点着,被她的激情和欲望一点一点的控制,许多感觉上已淡漠或遗忘的生命片段被她的眼睛审视着,然后就有东西在心中无声的碎裂,伤感海潮一样的涌上来。我看见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在烈日下骑着车去看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孩,那女孩青涩,恍惚但满心都是梦想和憧憬。她和那个男孩之间有若隐若现的爱情,那个男孩正狂热的热爱着油画,她便一次又一次的为他端坐不动的当模特,他总是将画布立在眼前然后轻轻的吹着口哨,作画的时候喜欢微微地眯上眼打量她,她就在他的目光中开始颤抖。这就是爱情了,她以为这就是她今生一生一世的爱情,他就是提香她就会是提香的女人。尽管法国是那么远和不可触及,那些印刷粗糙的画册也足够滋润爱情和梦想。

站在LEONOR FINI的花园中, 我感受到了岁月的残酷。许多年过去了,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时间就从指缝中流走了,同时流逝的还有青春的气味和激情。这是不自知的遗忘和消失。一直要求自己努力,从自己温情而市井的故乡出发,总是在不同的城市和国度迁徙,也有过小小的满足,觉得已把一份好日子握在手里了,直到有一天倦怠突如其来,身穿PRADA提着LV却感到了心如空穴。得到了许多的物质,却再也听不到内心的声音。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那些酒会,那些香鬓丽影,还有那些男人的柔情密意。疲倦的不仅仅是我,那个爱画的清新的男孩已有了松弛的肚腩和稀松的头发,开着富康车去和画廊经纪人讨价还价,脸上呈现出中年人的烟色。我们终于成了那种被称为社会主流的人物,我们终于有了所谓的阶层和正常生活,而我们的心灵和激情却在这种安乐和稳定的所谓高尚生活中枯竭了,丢失了我们曾经有过的梦想。物质让我们老了,这就是我们的代价。要在岁月的摧残中拥有永远的激情,那只能是LEONOR FINI 这样的人,有勇气燃烧自己的人,不羈而决绝的人。

一个朋友来到GRAND RUE 97号的老屋,问我:“这里有精灵吗?”在欧洲的传说中,这些老屋里总会有精灵存在。我从没看见过,但我希望它们存在。我知道最终我只能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和我的家人过着世俗的平常生活,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些非凡的女性的非正常生活就成为我的一种隐密的梦想和审美,用来平衡着中产阶级生活带来的狭隘和懈怠,庸俗和单薄,使我保持对物质世界的一种警惕和对心灵的敏感。LEONOR FINI 的老屋和花园在现实和梦想之间为我搭起一座桥梁,一个19世纪的欧洲女人和一个21世纪的中国女人就这样突然的相遇在这里,对于我,这是一种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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