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开始,天突然就黑了,低低的压下来,然后,雷电也接踵而至,大雨,下成了帘.持续了好几天的酷热一下就退下去了.
站在窗前看雨,是我喜欢的那种雨,直接,纯粹,不拖泥带水的.很象亚热带的雨, 比如说，像越南的雨.
影碟机还是热的,里面的片子还没取出来.又是陈英雄的片子,不知是第几次看了.这一次,是在一个闷热的初秋的下午,因为一些深深浅浅的心事,就又把他翻出来了.
95年在巴黎, 看<青木瓜之味>,因为是法文对白,我基本上是把它当有越南情结的法国片来对待的.虽然看到的是越南的面容,庭院,植物,水果及细节,但那只不过是一种表象,只是陈英雄的怀乡梦.那芯子里浸润的仍是法国文化. 那部片子真是美啊,美得都不想说了. 亚热带充沛的雨水,阳光明亮,透明的葱笼, 静谧中的蝉鸣,翠绿的青蛙,缓慢的如停滞般的时间;所有的一切, 都美得过分,美得让人不能相信那是越南.
关于越南电影的经验, 来自于唯一一部还记得的越南影片<回故乡之路>,是越南游击队的故事,里面有个跳神的女人,在垂死的孩子面前招魂: 阿七的孩子要死了------. 那时自己还小,被吓得够呛,但阴郁的越南从此成为定格. 和陈英雄的相遇,总觉得他的诗意是法国式的,那些被镜头精心捕捉的光影,明暗对比,有一种带着古典气息的华丽,看上去都太法国了, 和法国绘画是同根而生的.
后来又看到了<三轮车夫>,残酷,暴力,尖锐,现实,美得诡异.<夏天的滋味>,有暗涌一样的欲望和激情,仍然美,美得情色. 贯穿陈英雄所有影片的,还有始终的缄言。我向往越南,源于陈英雄的电影.
终于有一天,我晃荡在越南的街头,从河内走到西贡.然后不由分说的陷入对这个国家的爱情之中,才开始明白陈英雄对越南的述说, 其实也是触及到了越南的芯子的.
我在自己的一篇文字中写:
在法国男人的眼里，河内也是熟识而陌生的。狭窄的街道被两旁高耸的积木一样的房子夹击着，绿色的法式木格窗，半圆的铁花阳台上开满了热带艳丽的花朵，颓败陈旧的墙面上烙着时光流逝的痕迹，却依然在炙热的阳光中用他倍感亲切的杏黄色，埃及蓝重温着地中海的记忆。细密的竹帘下有压碎的光影，吊扇不停的转动着，热风中夹着烘烤羊角面包的黄油味，还有越南咖啡浓郁的苦香。苗条的越南女子长发沉沉的黑着，肩上的扁担挑着新鲜的水果沿街叫买，蔬菜市场弥漫着复杂的味道，他的心中涌上绵长的惆怅：这就是印度之那了。
我还写:
早上乘飞机去西贡.中国女人和法国男人,对这个城市有着不一样的期待.中国女人记忆中的西贡,是<南方来信>的西贡,真正的悲情城市, 她的心曾为这个城市痛过,她的泪曾为这里的人流过.法国男人寻找的西贡是罗宾威廉姆司的电影<GOOD MORNING VITENAM>里的西贡, 美丽的越南少女身穿叫做 “阿喔宰”的白色旗袍,骑着自行车摇弋而去,随风而动的裙摆充盈着东方的风韵.
邻座是一个白种男人和一个越南女子,不知为什么从登机开始就一直在争吵,更准确的说是那男子不停地指责着那女子,神情傲慢旁若无人.那清瘦的越南女子偶作辩解,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和忍耐的.目光和中国女人相逢时, 她的眼中有一种抱歉和窘迫.爱和恨,骄傲和耻辱,这些原本是对立的感情在西贡盘根错节的纠缠在一起,西贡的第一眼就是激烈和冲突的.
说到底,这就是陈英雄想告诉我们的越南: 诗意和沉默
在古芝地道参观时,解说的越南男子瘦小结实,带我们到丛林,揭开脚下的一块最平常的草坪,露出了狭小的洞口,说;：这就是我们让美国人受不了的地道.所有参观的西方人都沉默了,看着那个黑黑的洞.然后,有人开始往下走,进入地道. 黑暗,狭窄很快就只能在地上爬了,有些地方,身体几乎过不去.恐慌突然降临,不知道哪里是尽头,空气稀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有人开始尖叫,因为前面的人不动了,路被完全堵住.那一刻,真是害怕了.
越南男子平静的站在出洞口,沉默的看着惊慌未定的从地道里出来的人,安之若素抽烟,有淡淡的轻篾.我们在地道的时间只有几分种,而越南人在下面是好多年.
在战争博物馆,玻璃瓶里有被战争残害的那些小婴儿变形的小身体,惨不忍睹,让人在热带炙热的骄阳下,无法控制的打寒颤.还有那些女战士,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纤丽娇小,放在陈英雄的光影里,都可能是陈刘燕荷, 有着温润柔嫩和不动声色的美丽。然而就是她们, 面对苦难,泪水,绝望的土地,漫长的战争时,在平静的承受过程中显现了无比坚韧的内核.
陈英雄自己讲过两个老妇人:
她们是经历过两次越南战争的妇女，因为战时从事破坏活动而入狱，先后多次受到法国人和美国人严刑拷问。她们曾经亲口告诉我，这种拷问对于她们来说，就像是看菜单一样。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她们向我倾诉时，是那样的平静安详，使我一点也不能把她们讲话时的样子和那些她们曾经遭受过的非人折磨联系在一起。
在越南的日日夜夜,都被忧郁的越南歌声环绕,有闷闷的鼻音,叹息般的缠绵.满街都有木瓜的甜香,和被雨水冲洗得发亮的绿. 站在堤岸,看那条黑臭的河,想起了那个三轮车夫里的诗人:
"没有名字的河流 /我出生时 暗自呜咽 /蓝天大地 溪水黝黑 /年复一年 我逐渐成长/没人对我细加垂问/没人对我细加垂问/ 没名字的人/ 没名字的河流/没颜色的花朵/芳香扑鼻 万籁无声/噢！河流 /噢！过客
没有名字的人,也沉默顽强的活着; 没有名字的河流,仍然继续流淌; 没有颜色的花,开得更加芳香.这就是陈英雄称为祖国的地方.面对苦难, 还以平静和安详.
从灰烬里奋力开出的花,泪水中绽开的微笑, 那就是在越南的沉默中蕴涵的诗意, 就是越南自己.
2005-9-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