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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求恩向何处去?

发布: 2009-10-01 21:55 | 作者: 陈昌平



       在蒙特利尔繁忙的GUY大街和MAISONNEUVE大街交汇处,伫立着一尊汉白玉的白求恩塑像。导游地图上标志——白求恩广场。  
       
       塑像真人尺寸,身着八路军棉军服,脚穿草鞋,做行走壮。他的形象是三十岁以上中国人极为熟悉的,国字型脸,略微谢顶,蓄须,仰头,蹙眉注视着街口对面巨大的玻璃幕墙。他的近旁,是一面接近一百多平方米的巨大广告灯箱。这是一个新近上市的轻型啤酒的广告。灯箱的变幻的光投射到白求恩的脸颊上,冰凉的石材有了一丝温润变幻的神情。
      
       这是一个局促的广场,形状三角,是几座大楼妥协出来的一块不规则地面。说它是广场,是需要有几份勇气的。跟国内动辄就辽阔宽敞的广场相比,这更像一个社区活动场所。目视一下,它甚至不比对面的广告牌大出许多。这与白求恩在中国人心中的地位,相去甚远。
      
       即便如此,这还是一个刚刚“升级换代”了的广场。
      
       08年下半年,历时几个月的施工结束了。广场修葺一新,更换地砖,环植花木,安装了若干条椅。塑像与基座没有变化,但塑像身上做了高科技的涂抹,既防涂鸦,又利于清洗鸽粪。广场不大,鸽子很多,与行人和平相处。即便你走到了离他不足半尺的地方,它也旁若无人地啄食,颇有点“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气质。
      
       广场地处闹事,对面就是CONCORDIA大学。华人称之为“康大”。这个“康大”与“抗大”谐音了。“抗大”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共产党设立在延安的一所学校。这所“抗大”还有一玩笑称呼——清华,意为清一色华人。
      
       这个玩笑过于夸张了,却也不是望风捕影。蒙特利尔地处北美的法语中心区,而“康大”是英语大学。这是一个多元文化杂处的移民城市,“康大”学生也是来自世界各国。中国学生正越来越多地降临蒙城。没有确切的统计,但周遍的中餐馆越来越多了。傍晚,经常会有青年人结伴而行,衣着的时尚、花哨与本地青年无异,但走得近前,你就会常常看到一张张东方人面孔。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在打手机,你就会经常听到绵软的南方话或着蛮横的东北口音:今晚吃涮羊肉还是川菜啊?
      
       白求恩的塑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远离中国,却又常在中国学生和中国移民的身边。每天,各色人等匆匆走过白求恩的身边。快乐的小学生、骚动的大学生、体面的中年人、悠闲的老年人、忧愁的新移民……大概是没有人留意这个塑像的。
      
       我知道这个人名字,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毛泽东那篇《纪念白求恩》(“老三篇”之一),白求恩在在中国家喻户晓。官方的定义: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长期以来,白求恩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是这样,崇高、伟大,却也……有点空泛与抽象。
      
       来到蒙特利尔,就住在塑像近前,逐渐的,开始留意起白求恩的资料。一个平常的一天,我看到了白求恩的遗书。遗书很短,巴掌可以覆盖。但在我心里,却是与林觉民、傅雷两位先生遗书一样绞人心肠的“啼血美文”。短短的遗书,细致,甚至琐碎。更像是一个便条。就像他又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了,临行前,需要交代一些事情。我推荐所有的朋友都看看吧——网上就可以搜到的,看看吧,慈爱与孤独,柔肠与欣慰,阔大与细微……这里都有了。
      
       说起来,白求恩在加拿大的地位比较尴尬。表层原因,他的事迹毕竟发生在遥远的中国,而且他的献身又不是在所谓的正面战场。深层的原因呢——无庸讳言了,白求恩是加共党员。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加共不是社会主流。现在,加共一分为三了。08年末结束的联邦大选上,加共总计推出了83个候选人,共得票12392,占选民总数的万分之四点四五,没有得到议会里的任何席位。
      
       加共在加拿大的衰微是显见的,但白求恩声名却渐渐传播开来了。他的传播方式类似于国人熟悉的“出口转内销”。1976年,中加建交,加国政要从他们接触的所有中国人的嘴里都听到了白求恩的名字。政治家们马上意会到这是一个开启中国大门的钥匙。不久,加拿大政府购下了白求恩父亲在安大略的住宅,恢复旧制,建立“白求恩纪念馆”。在纪念馆外面的铭牌上,写着白求恩的祖国对他的“盖棺论定”:胸外科及战地医生、发明家、社会化医疗制度的倡导者、人道主义者。生于格雷文赫斯特。白求恩大夫在加拿大、西班牙和中国,以他在医疗和追求人类幸福的事业中所作出的努力赢得了公认。
      
       比之于中国人民的敬仰,这样的评价的全面而又审慎的。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个解说与注释。也好,这样的解说与注释不会因为政党交替和时局更迭而改变。这是对白求恩评价的底线了。
      
       二十年后的1996年,白求恩的故居被列为国家历史名胜了。时间,正在还原一个伟人。在大洋一边,用的是加法;在大洋的另一边,用的是减法。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爆发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失业人员(中国叫下岗)剧增,贫富差距愈大。加拿大低收入阶层生活相当艰难,面对饥饿和贫穷,身为医生的白求恩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差距和这种差距带来的不公,他提出由国家负起公共医疗责任、建立一个为公民服务的健康保障体系的改革设想。1935年,白求恩因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有机会到苏联访问,这使他有机会看到苏联全民医疗体系的成功。这是他的梦想。他认为一个真正民主自由的国家应该建立一个保障所有公民都能享受到必需的医疗服务的系统。这可以解释了为什么他从苏联回国以后,便加入了加共。
      
       白求恩做出这个选择,与他的人生状况有着巨大的反差。他是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还是一个艺术鉴赏家。生活是优裕的,但优裕的生活却并没有磨损他的同情心。1935年,白求恩的人生有了一个大的转折。身为一个牧师的儿子,他也有了自己的信仰。
      
       入党不久,知行合一的白求恩便志愿来到了内战的西班牙,之后是中国,而且决然地来到前线。再之后呢,就是这封遗书了。
      
       如果说我们从前了解的白求恩是抽象和片面的。那么,今天我们有机会还原一个全面的、真实的白求恩了。现在,当我们了解到他是一个性格暴烈的人,当我们了解到他是一个“对酒和女人存在缺点”的人,当我们了解到这个三十年代医学博士生活的富足,当我们了解到这是一个卓有品位的艺术鉴赏家、收藏家……只有在这种时候,坚硬的塑像才有了生命的气象。即便身处寒冷的北美,我们也能体验到白求恩内心深处时时涌动的道德激情,时空跨越地感受到了他的闪光人性与人道情怀!
      
       时世移易。今天的加拿大不是七十年前的加拿大了。白求恩所激烈抨击的医疗制度,经过公民的顽强抗争和议会的切磋争斗,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现今,加拿大优良的福利制度已然是这个国家巨大的精神财富了。甚至,他们已经在争议这种福利制度是不是培养了国民惰性,进而削弱了国家竞争力了。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加拿大优良的福利制度显然是吸引包括国人在内的世界各国人众移民的重要原因。
      
       今天的中国也不是七十年前的中国了,但是就在“到处莺歌燕舞”08年,还有身无分文的产妇死在医院里,竟然,这还成了一个可以争议的问题……今年,白求恩冥寿118岁了,
      
       他为之献身的那片土地上的听诊器正在发出巨大的杂音。我在想,他如果活着,还会不会做出当年那个48岁壮年医生的选择呢?
      
       广场上的塑像坐北朝南,身处几座巨大的高楼挤压。身处十字路的白求恩,是准备继续跋涉,还是在街头观望呢?他该向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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