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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瓣儿-中古某刽子手秘密日记

发布: 2008-8-08 09:05 | 作者: 杨典



 

我第一次杀的囚犯,据说是个“淫妇”。大家都叫她贱人。其实她很美,还擦着胭脂,是狱中难得看到的粉黛。我的刃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抹过去,她都没有呻吟一声。我闻到她的血和肉香混淆在一起。

那一夜,整个天底下,只有我把对她的消灭称之为:吻。

 

 

我从一出生,就以一道寒光战胜了自己的恐惧。

在我们这个镇上,狱卒与刽子手都是世袭的。我一生曾历经过七代主人,在宗族家谱中他们都是刽子手,而且横跨将近五百多年的几个朝代。我没有名字,你在南北朝人陶弘景所著之《古今刀剑录》里肯定找不到我。但是由于我通体黝黑如镜,尖锐如花,因此主人们,乃至一些狱卒、押司、差人、牢头等都习惯地称呼我为“菊瓣儿”。我所知道的古代著名三寸刀虽很多,如扁诸、吴钩、鱼肠、上血、庖丁刀、刮骨手、鬼耳、古牙、断月、判官尺……等等,但谁都知道,一个帝国里,唯有职业刽子手手里的刀才是最神秘锋利的。因为无论是凌迟、挖心还是斩首,都要最快,且不留痕迹。

兵不血刃,一眨眼,我就要把活人变成鬼。

菊瓣从不让人痛苦。

 

 

    有人说,菊瓣儿身上背着大约九百多条命。

这是谁计算的?我不知道。我经手过的死囚太多,早记不清了。

我送走过的人,形形色色:有强盗、乞丐、娼妓、和尚、孩子、造反的土匪、酒鬼、市侩、写反诗的文人、丫鬟、浪子、媒婆、刺客、恶少、疯子、通奸犯、贪官污吏,政客、太监、甚至还有被抄家的宰相或前朝的皇帝。

有些人见了我就哭。有些人见了我却仰天大笑。

有些人见了我马上就尿裤子了,得让人拖到行刑柱边上;而有些人被五花大绑着,却还冷静地拿舌头舔舔我刃口,说:咸的。

还有些人居然很自恋。记得有一次主人用我去挖一个犯人的心。那是个被满门抄斩之家的美少年。我的主人动作极快,出手如闪电,悬腕一转,再轻轻一带,我觉得我刚听得他一声惨叫,他心脏就掉出来了,血淋淋的落进了他脚下的一盆凉水里。但是少年还没死,他的嘴还在动。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主人出于善意问他。

麻烦你……把那盆水端起来……我看看。少年回答。

主人以为他是要看看自己的心。为了满足一个要走之人的最后要求,于是就端起了满是血的水盆。谁知道少年对着盆里的水面,竟然把血盆当作镜子,安静地照了照自己的容貌,说:我的脸脏了,劳你帮我洗洗再埋……

然后,他死了。

这事情让我的主人都心惊肉跳。据说,此贵族少年家里是三代侯门。一千年前,容貌俊秀的隋炀帝杨广在亡国的“江都事变”前,也曾照着镜子对萧后说:谁会来砍下我这颗美艳的人头呢?

但杨广比不了这个少年。他是我见过的最自恋的囚犯。

 

 

最让我惊讶的一个犯人,是个疯道士。

他因和去道观进香的县老爷千金通奸而被下令秘密判处宫刑。这个量刑有点过度了,摆明了是要整死他。我奉令切下他下身的器官。奇怪的是,切完后的器官第二天晚上又长了出来。再切,再长……大家都吓坏了。道士笑着告诉说:这就是本教内失传多年的“缩阴”功法。最后,县老爷很无奈,只好把那个疯道士放了。大家认为他一定是个神仙。

 

 

我说过,我一生经历过七个主人,都是刽子手。

我的第一个主人也没有大名,只有一个绰号叫“剃头王”。我曾跟随剃头王当差,押解过一些流放犯去三千里外的地方。我去过沙漠和森林,看到过搁浅在悬崖上的狮子,淹死在海边的鹰,主人还用我在一路上还杀过不少人:有荒山之夜的过客、野坟地里的头陀、贩夫走卒、开黑店的、剪径的、劫囚车的、还有一条瀑布边袭击我们的蟒蛇。我的主人死于伤寒。第二个主人是他的儿子,却只爱读书,终生没有离开过牢狱。第三个主人更不像他爷爷,是个生性多疑,胆小怕事的人,遇到行刑时总是拿着我全身发抖,一个人也杀不了,很没出息。第四个主人当了文官,在牢狱里当账房先生,但整天喝酒,做假帐,贪污囚犯家属送的银子,而且还是我们镇上有名的嫖客。有一天,他带着我去了烟花柳巷,出于嫉妒,竟然和他姘头的另外一个相好争执起来。他拿出我吓唬另外那个嫖客,结果反倒被那人把我夺过去,一下刺进了我主人的心窝。当然,那个杀我主人的人后来被抓住了,并由我的第五个主人,也就是剃头王的玄孙,给一刀了断在牢狱的柱子上。剃头王的玄孙那时候还是个九岁的孩子,但由于刽子手是世袭制,所以他这么小就接了班。但是,这个九岁的主人天生胆大,从小嗜血,而且对我也爱入骨髓。他每天拿着我擦了又擦,磨了又磨,看了又看,有时甚至还把我当镜子照。后来他长大了,牢狱里不仅杀人的事找他,甚至一般的刑罚都找他,譬如膑腿、髡、劓、割耳朵、断手指、破相等等,都由我来代劳。那些年,菊瓣儿可成了镇上最红的家伙!可惜我的第五代主人没儿子,只有一个收养的义子,叫柳哥。柳哥后来就是我的第六个主人。柳哥的血统不是剃头王的,所以骨子里没啥血性,但很多情。我跟了他之后,除了正式处斩犯人外,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有一次他还拿着我去救了一个被锁在闺阁中的女人。可他经常迟到、开小差、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后来他干脆连续几个月都不来牢狱里。再后来,柳哥索性就失踪了。据说他是为了那个神秘的女人出家当了和尚。但牢狱里不能一日无刽子手,可谁都不敢当。因为干这行,需要极大的胆子,还要不怕遭报应。最后大家推来推去,一商量,干脆从死囚牢里提一个马上要处决的犯人来,让他充当刽子手。

因为反正死囚都是要死的,那就让所有的恶报和业债都归到他头上算了。要死的人,总不能再死一回吧?死多少回都是死。

大家篡改了半天牢里的生死簿,才终于把菊瓣儿交到他手上。

于是我就遇到了我最后的一个主人。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第七个主人拿到我的第一件事,不是杀别的犯人,也不是行刑或带着我去流放地,而是把我举起来,一刀割下了他自己的辫子。

他一边割辫子一边还喊道: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他的话我根本听不懂。其实草菅人命是阳间的事,道德审判是阴间的事。反正这两者我都不关心。什么人到了我菊瓣儿手里,都他妈的一样: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我真正关心的只有一个——我的锋利能否永恒?

我是孤独地狱上空的半轮月牙。我是阎罗殿外野渡的一叶扁舟。

我想,无论到什么时代,都会有刽子手,都需要杀人吧?几千年来让社会安定的律法,不都是杀鸡给猴看吗?

菊瓣儿的荣耀应该与日月同辉。

 

 

但是天底下果真没有不散的宴席,不朽的刀。有一天,镇上要处决一个重刑犯,据说他叫什么……革命党?让人最意外的是,第七个主人竟然却没来找我。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菊瓣儿好像被大家忘了。

夜里,我梦见了我的第一个主人剃头王。他拿着我,哭了。

原来,当天被处决的人正是我的第七个主人。我的这个新主人,这个充当刽子手的死囚,他就是革命党。那天下雨,午时三刻一到,我在寂静中躺着,忽然听见了院子里“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我全身刃口都在颤抖。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代替我杀主人的家伙,不再是刀,而是叫——枪。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找过我。

后来,我被送到了牢狱的地下刀库里,我的刃开始生锈,刀柄脱落,铆钉干枯,渐渐消失在成千上万尘封的冷兵器堆中……

然后,战争来了,牢狱被一枚天上扔来炸弹摧毁了。我被埋在了地下。

再后来,在连年战乱与大饥荒的时代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偶然挖到过我。我的刃还有一星闪光。他拿着我去挖野菜草根吃,又深怕被别人发现,于是每次用过,就把我藏在废墟中。可是紧接着,不断的空袭就再一次翻起了所有的土壤,并将这镇子夷为平地和灰烬。他再也找不到我了。

现在,那个孩子已是个老头,但他至今还在寻找。

 

 

 

20084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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