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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百合

发布: 2017-5-11 18:26 | 作者: 尔雅



        花儿的月下裸舞,成了雨县的一个传说,几十年后,老人们依然记得。
        二房后悔莫及,她强悍霸道导演的这出争吵打斗,却无意中演变成了花儿的“苦肉计”,使自己人心尽失(小城的和丈夫的)。她只好灰溜溜卷了铺盖走人,带走了她认为有用和值钱的东西,把越发的家徒四壁与5个萝卜头丢给了新的女主人花儿。
        
        四
        大小姐第一次探亲回到雨县的这个家,看到高高矮矮大大小小排列有序的一溜儿萝卜头弟弟的时候,就笑了。她很喜欢这些弟弟们,善良好看的大姐姐也很快得到了弟弟们的爱戴。最小的萝卜头,机灵聪明但淘气顽皮,小小年纪打架逃学的混世魔王,他没少挨花儿大妈的“笋子炒肉”。大姐姐在的时候,就拉住母亲的手,为弟弟挡鞭子,哀求:“妈妈,您不要打弟弟嘛,弟弟好可怜哟……”鞭子不小心就抽在大姐姐身上手臂上。母亲叹口气,只好扔下了鞭子。
        大小姐是真心疼爱这些弟弟们,她虽怜惜母亲,却也并不恨二房妈妈,她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痛苦与无奈:谁愿意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远走他乡呢?要说错,既不是二妈的错也不是母亲的错,甚至不是父亲的错。而是整个时代整个国家的错,造成了这个普通家庭的错误与悲剧。
        她为弟弟擦净小花脸上的眼泪鼻涕,说大妈打是打得狠了一点,但大妈是要你好好读书,是为你好。你看大姐姐不用像那些邻居们,下河滩砸石子背沙子辛苦谋生,大姐姐只需坐在办公室里就能挣钱。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大姐姐读过书。这世上所有身外之物都可能被小偷偷去强盗抢去,只有你读的书你的学问任何人偷抢不去!小弟弟听得怔怔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大妈花儿虽办妥了老家乡下土地改革减租退押所有手续,但仍被戴了“地主”帽子,隔三差五被弄去扫街刮大字报下乡劳动改造被开批斗会。父亲又是“反动学术权威”。因“血统论”,在学校,萝卜头们颇受歧视,大的入不了共青团与红卫兵,小的戴不了红领巾,还常被教导要与反动家庭划清界线。高中生的大弟正值青春反叛期,为表明自己阶级立场,就带了红卫兵来抄自己的家。
        那天傍晚,一阵脚步声轰响,冲进来一群红卫兵,都戴着红袖章,七嘴八舌杀气腾腾地喊“抄家”!花儿正在做晚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到了门外,有人对她训话: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家里风卷残云被翻得乱七八糟,实在没啥可抄的,就抬走了那口装衣物的樟木大箱子,衣物扔出一地,其中那黑色绫罗绣百合花的床裙,是当初花儿千里迢迢从老家带来的,也被撕踩得稀烂。周医师被押去文化馆开批斗会,大弟带头批斗自己父亲,揭发自己父亲,还上前掐父亲脖子,把他的头往下压……这造成了父子终身的间隙与伤痛。
        花儿从容淡定,她默默承受生活中所有的不公与苦痛,好在周医师薪水不算低,她又帮人带婴儿补贴家用。在社会的歧视与坚困的物质供应条件下,花儿却把家经营得有声有色,主要表现在花儿家吃得好。她家收入基本上全都进了嘴巴,虽然肉类等凭票供应,但花儿下乡劳动改造挖虰螺时与当地纯朴农民结下了友谊,她可以买到农民田里的黄鳝泥鳅青蛙等,特别是黄鳝,当时好多人家都不吃,不懂怎样剖怎样烹调。周医师最爱吃黄鳝,从医学角度证明其营养价值特别高。周医师少爷出身,一辈子不会也从没做过家务,所以家中剖黄鳝杀鸡宰鹅都是花儿的事。
        长条形木板上订进一长铁钉,食指与中指交叉拧住黄鳝中段,顺手在旁边盆沿上一摔,然按进铁钉,用小刀片从上到下一划,挂掉整条骨刺,把鳝鱼肉割成小断。花儿的动作麻利一气呵成,不一会儿,一大碗鳝鱼肉就准备好了。然后用油大火爆炒,加花椒酱油姜蒜豆瓣泡辣椒等,鳝鱼香味弥漫开来,美味极了。但花儿自己却不吃,每次只是做了给丈夫和家人吃。
        花儿还做了好几坛泡菜,做了豆瓣豆腐乳甜酒酿以及各种蜜饯米花糖苕丝糖等……既然栓住了丈夫的人,就要栓住丈夫的胃。不过花儿本来就喜欢做这些,这些就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事业。
        花儿和街坊邻居关系融洽,平时人们叫她周师母,有时向她讨教以上东西的做法,有时来借个绣花绷子或顶针之类,有时串门进来聊聊天。花儿做了好吃的或推了小磨豆花,喜欢给这家端一碗那家送一盘。花儿以前主持大家族贯了,颇有孟尝君遗风,喜欢宴请亲朋好友,并不太懂得节俭与计划开支,常常不到月底已成“月光族”,就从有个做店主的朋友处借来透支,待月初周医师工资拿到就赶紧还上。
        奇怪的是,一到开批斗会时,大家都变了脸。几个地主或四类分子垂头站立,接受批斗。一屋子群众群情激奋地挥舞手臂,唾沫横飞地喊口号,好像花儿真的跟他们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批斗会一过,邻里又恢复正常,他们见到花儿不会不好意思,花儿也不记他们的仇。
        昨夜,花儿做了个奇怪的梦:看见女儿与爷爷在一起,爷孙乘一叶扁舟,碧绿湖水泛着微波,湖中蒹葭苍苍鸟语花香,岸边树木崴蕤繁花似锦,平和安宁美丽如画。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扁舟在风里浪尖倾斜颠波,一个大浪打来,女儿小手伸向天空:妈妈,妈妈,妈妈救我……她用尽全力想抓住女儿,可怎么也够不着……
        她惊得从床上坐起,出一身冷汗。回想梦中,颇感蹊跷:当年与爷爷在一起的明明是儿子,怎么看见的是女儿?
        第二天收到加急电报:女儿溺水而亡,速来处理后事。
        弟弟们都痛哭失声,丈夫悲痛得不能自持,唯有花儿表现得平淡麻木,好像对此事没有什么概念。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哭泣,她却不哭;相反,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安慰每一个人。当她后来回想起来,很难理解当时怎么会有那种奇特的心里状态,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女儿暗喻给她,死亡是不存在的,而是完成了一趟我们每个人必须踏上的旅程,走向那美妙的宴会场合。就像在梦中所见,祖孙泛舟湖上,团聚在风景如画的天堂,用另一种存在的方式生活在一起。
        小弟和大姐感情最好,已长成大小伙子的他陪同爸爸大妈赶去处理大姐的事宜。大姐被单位派驻乡下,开展农村信用社工作,常常不辞辛劳走乡串户。那天做完工作连夜赶回老乡家的住处,因天黑雨大路滑又不熟悉当地路况,途经一条小河,不慎失足落水。当花儿握着女儿冰冷的手,女儿却再也不能回握她的手;当花儿呼唤女儿的名字,女儿却再也不能回应她的呼唤。这时,花儿听到了自己的哭声。这哭泣,在女儿出生时也发生过,不过那时是极度喜悦的哭声,这时确是极度悲痛的哭声……
        花儿带回了外孙女水月。3岁的水月一直在外婆怀里睡大。长大成家后的水月有时想起来感到奇怪:屋里有两张摆成90度的床,大的绷子床有围帐绣花围顶是外祖父睡的,水月与外婆睡那张简易双人床。从水月记事起就没见外祖父母同床共枕过。他们有夫妻之名,是否有夫妻之实呢?
        是否那时阶级斗争严酷世道混乱,家人能吃饱饭且吃得较好,有一份相对平安日子过,已是很大的福份;或那时外祖父母已进入老来伴的年龄?仰或有其它更深层次的历史与心理的原因?
        水月只记得有天深夜,在睡梦中被惊醒。平时温柔贤惠的外婆对外公大发脾气,涕泪交流地一边数落一边破口大骂,外公则像做错了事似的胆小怯懦,一言不发。那天傍晚,花儿像往常一样做好了饭,却迟迟等不回周医师。花儿正担心,有人带话说周医师去会外地来的朋友,不回家吃饭了。花儿一直等到深夜,周医师方才归来。花儿说既然外地有朋友来,我们该尽地主之谊才对,明天我去买只大红公鸡炖鸡汤兼做麻辣口水鸡,另做几样好菜,招待客人来家吃饭。周医师是不善说谎之人,立即红了脸,支支吾吾东推西挡地不能自圆其说。花儿何其精明之人,三下两下就诈出了丈夫外出的原因。原来外公是背着外婆去幽会了从外地路过此地的前二房。看来,这世上不吃饭的女人可能有几个,不吃醋的女人一个都没有。
        虽然当年是外婆取得了胜利,赶走了那女人,但两个女人,肯定一辈子心里都较着劲。丈夫是否心在自己这里?对自己是否有爱情亲情或仅是习惯和责任?也成了外婆一生探究的课题与迷惑。后来那二房女人活到90岁,外婆得知她去世的消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哦,她那么强势,那么厉害,还是比我死得早!”好几年后,外婆活到96岁,比起她,却是大大地胜利了!
        20年前,周医师80岁过世,老友们送给他挽联:“良方剂世世留芳名,好心待人人皆怀念”,确是他一生的写照。他走的那年,水月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水月非常悲痛,外公养育了她,却没把孝敬报答的机会留给她:“子欲养而亲不在。”啊。
        20年后,水月远在美国旧金山,这天深夜她做了个梦,梦见96岁的外婆从床上缓缓起身,不一会儿,幻化成了年轻时的外婆花儿。
        皓月当空,月色如水,花儿开始裸舞,只是围观的人群隐去,背景换成花儿娘家小院,那院百合花正开得洁白妖娆芬芳四溢。一青年才俊立于花丛,脉脉含情注视着花儿。
        从梦境中走来的花儿若仙若灵。天上一轮明月,月下的女子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忽而双眉颦蹙似有无限哀愁,忽而笑颊粲然似有无边喜乐;静若处子,身体像被施了定形术,动若脱兔,身影像一道道白光在月下迅疾闪过……花儿寂寞美丽的舞蹈着,她闭上眼睛试着去想象有人和她共舞,她可以抱着她一生的热情、怀着感恩的心和那个人一直舞蹈到死。她睁开眼睛,停下舞蹈转过身来,向百合丛中的青年走去,她向他伸出双臂,徒留一个等待的姿势,她没把握,他是否会回应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走过来拉下她僵冷的胳臂,用自己臂膀紧紧牢牢锁住她,用温暖包围她,用一辈子,不离开,不放弃。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花儿牵着丈夫的手,俩人越舞越轻灵,越舞越飞升,竟像一双蝴蝶,翩翩迁迁而去……
        急促的电话鈴声骤起,水月从睡梦中惊醒。她抓过床头电话,听筒里越洋长途中传来李姨的声音:外婆刚刚走了,她走得很平静,很安详……
        泪水悄无声息流下水月脸颊,外婆说过:我走时,你不要哭,不要打搅我,让我悄悄的,安安静静地被接走。
        这天,正好是20年前,花儿的丈夫周医师归于大化的同一月同一日。
        2014年春天写于美国旧金山东湾EL CERRI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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