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香水百合

发布: 2017-5-11 18:26 | 作者: 尔雅



        周家乡下田产的佃农来镇上赶集,给东家带来一点田里的土特产,少奶奶总是留饭留宿,当他们亲戚对待。但少奶奶也自有她的原则与精明强干,若遇乡下懒汉泼皮,别人都难以摆平之事,少奶奶出面,对方自然偃旗息鼓了几分。
        公婆看到儿媳如此聪明能干明事理,心中十分慰藉。几年下来,周老板已渐从糖坊脱身出来交给儿媳打理,自己更多乘船外出扩展销售;婆婆则专心侍佛;佣人奶妈都是多年用惯了的。一家人日子安稳其乐融融。
        唯有夜阑人静,剩下独自黯然神伤人,这就是周家少奶奶花儿。
        丈夫在外面早就有了人,是二房。二房为他生了儿子。
        开初她哭过闹过,要找了去。公婆爱怜她,说即使不要儿子也要她做闺女,且这一大家子怎么离得了她?周家只认她是唯一的儿媳,那个女人休想跨进周家大门半步。娘家父母也劝解说世风如此,有三妻四妾的男人多的是,这也是做女人的宿命与苦命。可怜她精明能干心高气傲的女人,也摆脱不了如此的命运。
        渐渐长大的儿子更是为母亲难过,不知从哪道听途说便有了很重的心思:认为是自己耽误了母亲,致使当初母亲没能去省城读书,才导致父亲在外面纳妾。说自己一定要为母亲争气,最终让爸爸明白:不管他在外面有多少儿子,自己才是他最好最出色的儿子!
        她拥着儿子,擦去他小脸上的泪痕,告诉他:傻儿子,你才是妈妈最重要的。是妈妈的金不换!如果从头再来,妈妈还是选择要你。
        儿子是全家的心头肉,更是爷爷的骄傲。从小他就聪明好学懂事,假期他常跟了爷爷乘船外出做销售,一是爷爷喜欢有他做伴,二是也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长长见识。
        前些日子,天热得诡异,像发了狂,太阳刚出来,地上已着了火,许多细微的尘埃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热得憋气,竟没一丝风。糖坊里的工人都光了膀子,汗顺着脊背不断流,熬糖的大师傅更是热得满身通红。花儿吩咐厨房每天熬几大桶解暑的酸梅汤,又叫人挑来好几担解渴的西瓜。知了在枝头发着令人烦躁的叫声,像在为烈日呐喊助威。而暴雨说来就来了,狂风卷着骤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门框窗棂上抽打,倾盆大雨从房檐上流下,在地面上汇集成一条条小溪,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天阴得瘆人像要塌下来。
        少奶奶心里毛毛躁躁的总是不落实,爷孙俩人外出月余,既没回转又没只言片语捎回。
        一个风雨交加之夜,急促敲门声夹杂在闪电雷鸣中。少奶奶披衣起来,大门哐嘡一声打开,门前站着水鬼似的一个人,全身湿答答的,脸上雨水与泪水交混。他是与周老板一同乘船外出的伙计。回程途中,因上游连日暴雨,沱江发大水。那日天上黑云就像浓浓的墨汁在天边翻转,远处的山巅在翻腾的乌云中依稀难辨。这时,急骤的雨点砸在船上,水花四溅,一阵狂风卷来,船在惊涛骇浪中被打翻,他九死一生逃回报信。面对少奶奶,他立即崩溃,双膝跪地双手在空中乱舞,嘶哑的喊叫撞击着少奶奶的耳膜:船没了,老爷没了,小少爷也没了……
        一个响雷在少奶奶头顶砸开,她腿一软,便人事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的少奶奶仿佛看见刚学走路时的儿子,头戴白色兔儿帽,身穿大红披风,足蹬虎头鞋,白嫩嫩脸颊上一对小酒窝,亮晶晶大眼睛扑闪扑闪,一逗他就“咯咯咯咯”笑个不停,十足年画上走下来的美娃娃。
        妈妈和保姆常带了他在附近街上玩耍,傍晚街边店铺打烊关门了,妈妈故意考他,他却能咿呀说出哪家是糖果店,哪家是包子店,哪家是缝衣铺,哪家是修车铺……他蹒珊着往前走,世界在他眼里满是新奇,他甚至歪歪扭扭小跑起来,妈妈看他兴致勃勃,故意躲在行道树后,他一转头,没见了妈妈,却并不慌张,只是回跑了过来。她现身出来:“妈妈,妈妈”,儿子像捡到宝贝一样,兴高采烈举着双手朝她跑来,她张开双臂拥他入怀,在他小脸上印上深长一吻。这成了母子俩常玩的游戏。
        此时她和儿子正玩得高兴,却为何嘈杂得烦恼,仿佛有人故意要把她从与儿子的嘻戏中拽走……
        哦,醒来了,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此刻紧握着她的手叫妈妈的是女儿。
        医学院学生的他,因学业优秀,毕业之初即被省政府挑中,派到西康省康定县开办医院,任职院长。几年后积累了丰富工作经验,索性辞职,到西康省雨县开起了自己的西医诊所,实现了当年的梦想。
        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工作繁忙等等,周院长并不常回家。一两年回一次,与其说是回家,其实更像做客,家中事务他完全插不上手也无须他插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最多与父母聊聊天。闲来他在糖坊各处逛逛也完全不得要领。家中生意及侍奉公婆等大小事务有大太太花儿操持,他是绝对放心。一双儿女也教导有方,只是与他有些生疏。
        他每次回家,都是她的节日或伤心日。现在儿子没了,更成了哀悼日。
        她会铺上平时舍不得用,压在箱里的陪嫁物品--那条床裙:百年好合的物证。“漆黑绫罗制成的床裙褶褶生辉,最奇妙的是黑绫罗上竟开出花来,纯白丝线与银色丝线交混绣出的百合花,闪着月似的姣洁光芒。”似要提醒他曾经有过的激情与许诺,也让自己追悼那逝去的,纪念那美好的:
        “被翻红绫浪/卧拥一花香/陌上无缘客/知音日月长”
        到底有缘还是无缘,真的是知音日月长么?少奶奶花儿在心里无奈的叹息:“篱外娇颜三两枝/洁白如玉笑相依/百年好合梦虽远/任凭人间雨凄凄。”
        又是好多年过去,女儿已经长大在外地独立生活,婆婆也已乘鹤西去,丈夫更是少有归家,原以为家中日子就这样水似的流过,习惯成了波澜不惊。可是沧海桑田,日月变迁,孰料整个世道却变了样,从旧社会变成了新社会。乡下进驻了工作组,土地改革减租退押,发动农民斗地主。花儿家是当之无愧的大地主,可是不管工作组怎样动员启发农民的阶级觉悟,佃农们就是不揭发不斗争她,反而一直念她的好。弄得工作组没办法,把花儿叫来乡下自我反省。她索性带来了所有田产地契账薄,在工作组面前主动一样一样交代清楚充了公。这让工作组很满意,交代完毕也就放她走了,不再为难于她。
        周家世代糖坊,在这个新的世道,看来也是难以为继。花儿谴散了师傅伙计们,含泪关闭了糖坊--她付出了多少心血与感情在这份家业上啊!为了周家的这份产业,她又失去了人生多少的宝贵啊?
        现在好了,俗话说无债一身轻,其实是一无所有一身轻。没有了糖坊没有了田产没有了这些牵绊自己的东西,少奶奶花儿觉得轻松多了,看来是时候了,是时候该去找回属于自己东西了。
        周家少奶奶花儿打了个阴丹兰的布包袱,踏上了千里寻夫的道路。
        
        三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时光如水,30多岁的花儿依旧红颜,她特意把自己装扮低调,日常布衣布裤布鞋,不显山露水,尽可能避免在漫长旅途中招来麻烦。可在需要时,比如搭个便车,排队加个塞之类,她也能略施小计过关斩将。旅途辛苦,人多拥挤,食宿难安。这女人就这样翻山越岭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地一路寻来,终于寻到了西康省雨县。
        这是一座静美的小城,青山夹岸,一水中流,江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波光。
        二房已为周家生了7个儿子(中间与最末的夭折),如今是5个萝卜头从大到小一字儿排开。煞是壮观。
        花儿想:这女人还真是能生。这么多年,一颗种子一个瓜地缠得自己丈夫回不了自己的家。
        此时的周医师陷入了两难:新社会只能一夫一妻制。妇联和居委会说了,原配是你法律上合法的妻,二房也是你的妻,谁去谁从,我们外人说了也不算,还是要你自己定夺拿主意。
        花儿住在楼下的灶间,灶间颇大,进门是一口老虎灶,往里是全家人吃饭的八仙桌配4条长板凳,她的床就搭在靠墙的角落。半夜,她常听到楼上劈哩啪啦摔东西夹杂的叫骂声,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到来给这个原本平静的家带来的冲击。她只是不管了,她就是要争取自己的权益,要丈夫给个说法:那么多年的侍奉公婆,那么多年的养育儿女,那么多年为周家呕心沥血经营祖业与田产……到头来自己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怎么活?人何以堪啊。
        周医师现在是真正的医生,他早已不是院长了。他创建的西医诊所早就公私合营,起初还维持他院长职位,经过多次政治运动,被抄家几次,不仅家徒四壁了,人也降职为一般医生。最近周医师常借了下乡出诊为由,逃避在家中面对两个老婆的日子。
        二房是个厉害角色,人长得黑瘦精干,但从扭动的腰肢与眉眼里,仍可看出曾经有过的风情与风尘。面像透着几分刻薄且伶牙俐齿,骂起人来更是市井泼妇,街坊邻居都虚她几分。花儿确是我行我素,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遇二房指桑骂槐耍泼并不接她的岔。
        二房也私下托人游说,软硬兼施劝花儿打道回府,恐吓说:你一个地主婆不老老实实呆在当地接受劳动改造,却到处乱跑,是要被抓起来关进监牢的。花儿只是答:周医师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原配妻,古时候还有孟姜女千里寻夫呢,她敢于冲破世俗压力不畏权势不辞艰辛地千里寻夫,不早已传为千古佳话了吗?我相信,不管古代当代,不管新社会旧社会,妻子找丈夫天经地义,我才不相信犯了哪条王法!而且,我有当地政府开的证明,证明我完成了土地改革减租退押等工作,同意我出来找丈夫。且我一到这里,就已去派出所和街道居委会办妥了所有居留手续,去妇联备案了我的婚姻情况。何去何从,就交给周医师和当地政府裁决。
        来人原以为她是个缺少见识的乡下妇人,吓吓就会怕了。却不料花儿果敢坚强,做起事来滴水不漏。
        平时周医师在家,二房多少有点约束和顾虑,不敢明目张胆的欺负人。这次周医师下乡出诊好几天,家里就出了事。
        时值寒冬,花儿的床褥被子均单薄,她不想去问他们添加,每晚把脱下来的外衣盖在被子上。穿了秋衣秋裤毛衣毛裤合衣而睡,她出来时并未带太多衣物,这些衣服都是周医师找了来给她穿的。
        那夜花儿睡得迷糊中,二房从楼上踢踢踏踏下来灶间,好像要在碗厨里找什么吃,一边把锅碗瓢勺弄得乒乓乱响一边指桑骂槐,骂花儿賴在她家白吃白住,骂花儿缠住她男人不放。花儿反击说男人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住在丈夫家,除非丈夫要自己出去,别人都无权干涉。二房老羞成怒,竟一步跨到床前掀开被子拉扯她起来,尖利的叫骂声划破寂静的夜空,说自己才是周医师的老婆,自己就是有权利,要她滚,马上滚出去!两人纠头发抓脸推推攘攘拉拉扯扯到门外。这时门外早拥满了看热闹的人。其实不管是白天黒夜,不管是邻里纠纷夫妻打架,不管是母女争吵兄弟姊妹反目,通通是小城的“节日”,给平日单调乏味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与谈资,左邻右舍几条街的人都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来。
        二房不停骂着粗言秽语并把她推倒在地,羞辱地撕扯她衣服,说这些衣服都是我的,你这不要脸的脱下来还我。突然,花儿不知哪来力量奋力一挣,站起来一把推开了她,一字一顿地说:不许动我!好,你看着,我现在就脱,现在就脱给你!她开始脱衣服,原本嘈杂的人群变得安静起来。她脱下开衫毛衣套头毛衣褪下毛裤;她脱下秋衣秋裤,只剩下肚兜与内裤,那女人还一叠声喊脱。人群有点不安起来。花儿反过手来从容解开肚兜頸后和腰上的带子,肚兜像花瓣散开掉落下来,一对饱满的乳房弹跳出来,她褪下了内裤:一个美丽的女人,裸体玉立在了众人面前!此时反而万籁俱寂,人们看得呆了:女人体型的完美,给人以深深的震撼;黑色披散的头发与皮肤的白皙形成强烈反差,更加突出身体的白净;女人站在那里,内涵深厚如若无人之境,是在沉思?还是在放飞自由的身体自由的思想?
        从来没人知道花儿如此美丽如此迷人,有人在心里为周医师叹息:有如此美色不享,却与那黑瘦女人过日子。恨不得此时自己是周医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配花儿。
        短暂静寂后,人群中突然冒出愤怒的声音:“把那泼妇拖出来,剥掉她!”群众骚动起来朝前湧去,骂二房欺人太甚,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二房见势不妙,像老鼠样窜进房内,闩牢了门闩。
        待有人回过头来,却发现花儿早已梦游般兀自朝外走去,她神态自若,既不觉冷也不觉羞,好像整个天地就是她的私人密室。她身材修长,裸体的背影,让人想到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百合花。
        那晚,皓月当空,月色如水。银月把她的裸影投射到地上,夭夭窕窕凸凹有致,摇摇晃晃弱柳扶风,不一会儿,她飘飘欲仙舞蹈起来。
        “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花儿从容裸舞,形舒意广。开始的动作,像是俯身,又像是仰望;像是往前奔,又像是往后退。是那样的雍容不迫,又是那么的激流回旋。接着舞下去,像是飞翔,又像步行;像是娕立,又像斜倾……络绎不绝的姿态飞舞散开,曲折的身段手脚合并。 轻步曼舞像燕子伏巢、疾飞高翔像鹊鸟夜惊。
        谁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舞蹈,她的舞蹈不是专业的,或者说没有太多高难度的技巧,只是本能的身体展示出生命的灵动:或优雅,或性感,或妩媚,或激情,或狂野,或受伤……但是她所有的舞蹈语言都是在诉说灵魂深处的东西:在诉说自己快乐时,悲伤时,寂寞时,迷茫时,痛苦时……
        这是一种很纯粹的舞蹈,身体在展现生命最本真的东西。人们的心被深深触动了--被舞者凄美的舞姿震撼,更多的是被一颗苦痛的灵魂演绎出如此至情至爱所打动。那是需要怎样一颗心才能展现生命如此苦难的承载与华美?好多人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被舞者表现出来了,因而给自己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出口……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