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綁緊那粉紅色的芭蕾舞鞋後，我站了起來，重新整理一番身上貼身的舞衣，再把肉色的絲襪拉好。這時候，整個後臺的氣氛緊張得像一張拉滿了的弓，每個人都忙著做最後出場前的準備。
夢寐以求的這一刻終於等到了，我的心卻平靜得像一艘滿載希望，即將遠航的小帆船。
“璿兒，你的腰真是越跳越細了，令人羡慕。”正在為我補粉的化妝阿姨一面輕捏我的腰一面說著。
“哪有，吳老師還罵我最近多吃了，臉都胖得圓起來了。”我一邊讓鞋子沾上白粉一邊摸著臉龐撒嬌地說。
溫柔得如流水、如詩如畫的琴鍵聲開始游進了後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隨著眾人，摸黑的魚貫進入前臺，站好台位。笨重的紅絨幕如一道門拉開後，一道淡淡的紅圈似一張網從天而降，由頭到腳罩住了我。
黑漆漆的台下，千百雙眼睛如無數發亮的小探射燈貫注在身上，仿佛要把我穿透。突然間，如旱雷般響起的掌聲，好像上漲的潮水湧向舞臺，淹沒了整間劇院。
我抖擻了精神，踮起腳尖，轉了幾個優美的圈，把腳踢了起來；平衡身體後，我像展翅的燕子般淩空飛了起來，撲進了男主角阿生的懷抱裡；他幾乎也在同一時間裡，伸出雙手托住我的纖腰。阿生柔情似水的眸子裡，溢滿了許多已知與未知的故事，我感覺到那急促的呼吸聲。
“你這死鬼，又再發什麼神經病呀，把地上弄得這麼髒。”媽媽破鑼的叫駡聲由客廳裡如疾射的子彈射了出來，破碎了我的甜夢，灩紅的鮮血登時由指頭噴出了朵朵慘澹的小花，染紅了手上正在縫製的芭蕾舞鞋上的絲帶，一陣疼痛沁入心肺，我習慣地把受傷的指頭含在嘴裡啜著。
其實，十幾年裡，我已漸漸地感覺不到母親那高人三拍的謾駡聲，她就像廳裡的麗的呼聲，每天總會定時扭開。自從十多年前，父親因精神輕微分裂而提早退休、賦閑在家，母親毅然挑起家庭重擔後（也許，由於生活迫人的壓力），她的牢騷便如物價般不斷地上漲，反應有點遲鈍的父親無形中便成為了母親發洩悶氣的出氣筒。
“鈴！鈴！鈴！”臥伏在客廳裡一個角落，像具黑色小怪物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割破了沉靜的空氣。
“姐姐！老師的電話。”淘氣的小妹拉長喉嚨喊我聽電話。
放下手中的舞鞋，遲疑了一會兒，我走進了客廳，父親正目光呆滯地把自己框在那正在上映印度片的四方箱裡。陷在龐大沙發裡，像具石膏像，滿頭銀髮的他，忽然間卻變得是如此的陌生與遙不可及；母親在廚房裡還是嘮嘮叨叨地不停數落著這毫無發反應的父親。
聽筒的另一端傳來的是老師那親切的聲音。
“老師啊！哦！我今天考得很好，沒有問題，我正在縫芭蕾舞鞋，因為後天我就要參加晉級考試，及格後，我將成為英國皇家芭蕾舞學院的成員……”父親還是一動不動的注視著螢光幕。
2
“我最早對老師的印象是，每一次早上在餐廳看見你時，都總像是睡不醒的樣子，有點blur blur的。進去辦公室時，又總是看見你埋頭在寫東西。”璿兒手舞足蹈的爭先說著。我卻在她深邃的大眼睛裡，感受到一顆燃燒著真摯火焰的心靈。
坐在百匯廣場四樓的天臺上，從矮牆望出去，無邊無際的黑色天空，仿佛是一片神謐的汪洋大海，洶湧的雲浪，層層起伏不定，動人心魄。縱然涼風習習，如牛毛針刺人肌膚，但和我擠在一起的同學們卻一點也不覺得寒冷，反而是興致勃勃地七嘴八舌談著對剛來執教的我的第一印象。
走出肯德基家鄉雞速食店後，大家意猶未足，便鬧哄哄的穿過低垂的夜幕、乘自動扶梯到常去的老地方，繼續未完的夜談。
經過二樓離梯口不遠的一間唱片店，麥當娜那野性的歌聲，令人迷惑。
“老師，你喜歡她嗎？”一直走在身旁的璿兒忽然間問我。
“當然喜歡，她是我的偶像之一。”我調皮地回答。
“真的！我也是一樣，我最崇拜她的勇氣，她只帶著十幾元便單身到紐約闖天下，令人佩服。”璿兒大而亮的眸子裡正不停的閃爍著百匯廣場內五顏六色的彩光，她的聲音有點激動，我的心情卻像一塊由高樓急劇下墜的鉛塊。
七、八雙被熊熊的渴望烈火吞噬的眼睛正等待著面露倦容的我，一一訴說對他們各自最初的感覺，接觸到璿兒那股期待的目光，許多淡黃的畫面開始如幽靈在眼前東漂西蕩，漸漸形成系列清晰的回憶。
年初，當我剛來學校進行教學實習時，在迎春聯歡會上，隔著重重人群，便遠遠地在臺上靦腆的女生中，看見一雙特別明亮透徹、充滿野性和叛逆的大眼睛。台下男生們如癡若狂的喝彩聲和口哨聲，一浪高過一浪，幾乎快要把理智的一堵牆沖倒，她除了受寵若驚外，那散發喜悅與興奮光芒的大眼睛裡，溢滿了得意與滿足，使我心裡湧現許多疑問。
3
長長的一個寂靜又沉悶的午後，四周悄無聲息，連空氣也完全凝住在半空中，目無表情的考官百般無聊地轉弄著手上的原珠筆。
換好舞衣後，我們在房間的一角，讓鞋子沾上白粉。我的心情竟出奇的平靜，如一灘令人窒息的死水，手腳卻開始有點發冷。其他人也默不作聲，靜得只聽到均勻起伏的呼吸聲，彼此只通過關懷的眼光，默默地互相鼓勵與打氣。
站在鐵杆旁，落地的玻璃長鏡全被白紙封了起來，使我無法像往常練習般在鏡中看見自己。否則，我想那天的模樣一定是十分慌張的。其他四個人也站好位置後，若高山流水悠揚般的鋼琴聲便開始彌漫在房間的每個角落。
主考官在英國皇家芭蕾舞學院所規定必考的七十多套舞步中，隨意地挑出幾種難度較高與較難表現的姿勢來考查我們。雖然，我看不見他，卻感受著一種沉重的壓力慢慢膨脹，從頭到腳都籠罩在一雙精細如攝影機的眼簾底下，無所遁形，我便盡力在最快的時間裡，跳出最優美的舞姿。
汗珠漱漱地由眼角像一條小河流到唇邊，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有點帶澀的鹹味。我站到房間的中央，抬頭便看見天花板的燈光，仿若一片白色瀑布，直瀉在身上。強勁的音樂聲猛然在空氣中爆炸開來，我用力踢高飛腿、平衡身體後，即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往草原上沖了出去；然後，淩空飛越到房間的另一端。風聲如箭，從耳邊 掠過，我似乎又變成一隻展翅翱翔的大鷹，在萬里無雲的長空中自由遨翔。最後，在半空中換腿，把身體撕成一字馬，落地轉身後，又準備做一番新的衝刺。
“老師，身為一個芭蕾舞蹈員，最大的榮譽便是在臺上向觀眾敬禮、接受他們不停的掌聲。”每次我跟老師提起芭蕾舞時，他都是全神貫注的靜靜聽著，然後微微地笑著。鏡片後總是泛著點點憧憬光芒，仿佛要把人帶往一個美麗又縹緲的世界裡去。
琴聲突然填上了休止符，香汗淋漓的我，心情依然十分激動，久久無法平息，我終於順利地完成了考試。半彎了腿，向考官敬禮後，披上了外套，便往門外走去。誰知道，一推開門，整個下午的陽光刹時便如溢滿的閃亮金子倒了進來，灑滿一地，射得我睜不開雙眼。
4
“老師，我找不到要送給你的花，我上星期五就訂了，但是今天卻找不到。”教師節慶祝表演會後，滿臉不開心的璿兒走進了充滿節日氣氛、喜氣洋洋的辦公室，幽幽地向我大吐口水。
我有點意外地抬起了頭，在人聲沸騰的辦公室裡，我感動得說不出任何話，血管裡那一股溫暖的血液正緩緩地流動，因為這是我生命中第一個教師節裡的第一份禮物。我仿佛也從璿兒那蒙上歉意、透澈如晶的大眼睛裡，感受到這幾個月來所作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處處維護她，難免會引起周圍許多人的不滿，但又有多少人能夠看透堅強臉孔下，鮮為人知的另一段歲月故事呢？
抱著一種熱誠和關懷，我把她列入要關心的對象之一。開始時，她在心靈周圍建造了一堵高不可逾的圍城，城內卻是一隻驚慌失措的小兔，四處亂竄。但最終她漸漸走出了自己的圍牆，接受了這股暖流。
時間無疑是一位巧奪天工的雕刻師，慢慢地削去了她那崢嶸的菱角。待她找到自己後，我便退居一旁，遠遠地默默地注視著她。
和她多次接觸後，我陸陸續續的對璿兒描出了一個清晰的畫面。每當她提起父親時，總是帶著一種肅穆的神情，在母親未認識父親之前，他便已捲入當時社會的大動亂之中。
其實，在那風起雲湧的年代裡，每一個滿腔熱血、充滿理想的年青學子都必定會像璿兒的父親一樣，投身反殖民地，反國民服役鬥爭的洪流中。他們不是把自己關在校園裡，就是揮舞拳頭、高喊口號、湧上街頭示威，最後自然是被印度星員警毆打、被捕或下獄。
當她父親神智清醒時，就會捉住她的手娓娓地講著這一段過去有幸參與的歷史。對於逐漸風化了的這一段回憶，他始終是抱著一種懊悔的心情。他們的熱情與青春畢竟是讓無情的歷史愚弄了。
對於從小便生長在太平盛世的璿兒這一代，確實是無法想像與她們仿似毫無關係的這一段轟轟烈烈的歷史。她總是皺起眉頭問我，為什麼世上有這麼多的鬥爭與矛盾？我也總是笑著說，這一切皆是人性造成的悲劇，如果不是人類那天生的無窮欲望，使人墮落、沉淪，以致無法自拔，這世界就會和平了許多。
璿兒童年時代的父親本是充滿朝氣與理想的，但不久之後，他就似乎有了太多永遠也說不完的牢騷，精神開始難以集中。十幾年來，母親只好早出晚歸，靠賣烏打，來把她們幾兄妹拉扯養大，對著腦子有點癡呆的父親，母親總是又罵又鬧，也許她有許多無法與人盡情傾訴的痛苦；也或許堅強的背面正是急需人扶持的軟弱。
“我希望能成為一個理科老師，像老師一樣照顧與關懷學生。”每回，璿兒黑白分明的大眸子裡，都閃亮著點點一樣的憧憬光芒。
但我知道她更想成為一個萬眾矚目，傑出的芭蕾舞蹈員。由於母親忙著要做一個飲食業的強人（她畢竟憑著堅韌的毅力與信心成功了），因此，她在家裡的表現不獲重視，唯有通過外在的努力來爭取其他人對自己的肯定。
小心翼翼地拆開精緻的包裝紙，捧著小巧玲瓏的相框，教師節假期回來後的我，坐在辦公室裡，心情如澎湃的潮水久久無法平息。
由於璿兒昨日忽然生病，以致爽約，無法和其他同學一起與我歡慶教師節，但她卻抱病到百貨公司裡選了這個小相框送給我做禮物。
昨晚，電話裡頭璿兒那有氣無力的一番話又仿佛在耳邊響起，“老師，昨天早上，當我看見你孤伶伶的一個人在辦公室裡改作業時，我的心裡好難過，我多麼希望能夠立刻找到那束花來送給你。”
我的鏡片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開始蒙上了一片薄薄的霧。
5
笨重的紅絨幕如老蝸牛慢吞吞的拉開後，一道粉紅色的光柱照在舞臺中央。我一眼就憑著高挑修長的身影在人群裡認出了久別的璿兒，還是那一雙閃發著晶瑩亮光的大眼睛，眼神裡卻多出了幾許自信。
穿著一襲淡粉紅色的芭蕾舞衣，靈活地穿梭在遊走的音符之間，旋兒輕逸得像一隻周旋在花叢裡色彩斑斕的彩蝶。她以熟練的舞步，飛躍在舞臺上的每一個角落，贏得了觀眾起立，並久久不息的掌聲。
幾天前，當我在小小的信箱裡發現了這兩張入門票時，心裡就有一種預感，璿兒一定會成功的。
燈光暗下之後，我悄悄的對依偎在身旁的小婧說：“剛才臺上那位穿紅衣的姐姐，就是爸爸當年最疼的學生之一。”
“爸爸，我也要學姐姐一樣跳芭蕾舞，好嗎？”我仿佛在一雙純真的圓眼睛裡，看見了新生的一股希望光芒。
也許，璿兒無法在漆黑、眾多的人群裡看見我，但她一定會知道有一位老師，將如一把火把，永遠在心裡默默支持與祝福她。
小說《璿兒》讀後感 作者：顧言
看完卡夫的《璿兒》，我習慣性地閉上眼睛，重溫一下剛才在我腦海裡糾纏盤繞的畫面，一個人物一個人物過去了，我喊他們停一停腳步，再看時，卻看不清他們的面目。然而，我的心卻久久不能平息。
不能平息的原因，不是因為璿兒或作為老師的“我”這兩個人物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而是璿兒的父親 - 一個被時代“愚弄”和拋棄了的歷史人物。他過去曾投身反殖民地、反國民服役的鬥爭洪流中，最後印度星員警毆打，被捕、下獄，以致於漸漸變得癡呆。他對過去所作所為感到懊悔，永遠有說不完的牢騷，作者對這個父親的描寫，只是寥寥幾筆，當中又滲透了他自己的一些見解，姑不論他的這些見解是否片面或主觀，基本上，他是告訴我們上一代人的某種悲劇，而形成這悲劇的特定的客觀環境和特定的文化心理因素，被作者忽略掉了。我想，也許作者並不瞭解那個時代，那種人物，也許是作者宣洩他自己的一種想法，而未曾仔細的分析人物，組織人物。
小說給人的感覺是不夠細。
我所難理解的是，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家庭裡的璿兒，是怎樣成長的？
顯然，她這一代已經是太平盛世了，但天天仍得面對著“腦子有點癡呆”的父親，和“又哭又鬧”的母親，她如何自處？如何在逆境中磨礪自己？又如何對芭蕾舞產生那如癡如狂的感情？她的精神支柱在哪兒？雖然她每次提起父親時總是帶著“肅穆的神情”，但是，說明了什麼呢？
我想，小說的魅力是在人物的血肉，而不在於作者所敘說的情節，情節無論寫得多麼斑斕、離奇，而人物卻如紙上傀儡，小說的生命力恰如休止符。如《水滸傳》，裡頭的故事也許你不會記住，但林沖、武松、宋江等人物你一定會記住。
《璿兒》所欠缺的，就是對人物形象刻畫得不深。
不過，我仍激賞作者所作的努力，無疑的，作者有很優美的文筆，如開頭寫後臺、臺上台下的氣氛，就寫得有聲有色，令人如置身劇院中。寫璿兒參加芭蕾舞考試的那一大段文字，更看出作者的功力，那一大段文字不僅有散文的韻味，更有詩的餘音。讀者不妨欣賞欣賞：“我站到房間的中央，抬頭便看見天花板的燈光，仿若一片白色瀑布，直瀉在身上。強勁的音樂聲猛然在空氣中爆炸開來，我用力踢高飛腿、平衡身體後，即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往草原上沖了出去；然後，淩空飛越到房間的另一端。風聲如箭，從耳邊掠過，我似乎又變成一隻展翅翱翔的大鷹，在萬里無雲的長空中自由遨翔。最後，在半空中換腿，把身體撕成一字馬，落地轉身後，又準備做一番新的衝刺。”我不厭其煩地抄錄這一大段文字，是想說，作者對一個“舞者”的形體，心態的描寫，已經成功了，這正是寫人物最活的文字。
卡夫是個很有才情的作者，希望他“又準備做一番新的衝刺。”
聯合晚報《晚風》27-3-19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