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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

发布: 2017-2-16 17:36 | 作者: 余泽民



        其实,老雕早就动过养狗的心,只是由于他多年住在租来的房子,所以将这个念头压抑了许久。现在儿子小建已经三岁,住的又是自己的房子,所以这个欲望又在他心里滋生起来。说老实话,他想养狗是因为寂寞,每天下班回家,妻子除了吩咐他做家务外,再没有别的话题好说,即使说,也说儿子这么乖那么好,说小建长大了肯定比他漂亮。晚上睡觉,许枚搂孩子的时候远比搂丈夫多,尤其小建长到了三岁,每天不到天亮,他就抱着玩具熊从小床爬上大床,睡在父母中间。
        为了避免尴尬,夫妻俩把双人被换成了单人被,后来老雕干脆搬到客厅去睡沙发。他要想跟妻子亲热,不但要经过妻子同意,还得经过儿子同意。看着儿子跟许枚亲热,他这个当父亲的自然没有什么可以抱怨,但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觉得失落。尤其是,小建总是跑到母亲那里告父亲的状,从来没有反过来的时候。为了宽慰自己,老雕很想养一条狗做伴,或许这对儿子也有好处,情感可以从母亲身上转移一些,以免以后当俄狄浦斯。
        许枚自从当了母亲,变得比以前更加专断,喜欢唠叨,脾气暴躁,说话办事总是针锋相对,好像全世界人跟她作对。老雕也想跟她聊聊,但每次都被堵回来。这两年,带孩子最难的阶段已经过去,小建白天上幼儿园,家务交给保姆打理,所有的体力活儿有丈夫在,许枚不再有抱怨的道理。但是老雕沮丧地发现,抱怨也像吸烟喝酒,可以成瘾,妻子无中生有的抱怨惹他心烦。他开始喜欢在公司里加班,或约朋友一起到外面坐坐,能晚回家尽量晚回家。有一次,经一位同事的点拨,老雕恍然大悟:妻子前两年烦躁因为太忙,现在则是因为太闲,闲了才会无事生非。为了解决这个只见增不见减的隐性矛盾,他再次想起了养狗的偏方,不仅为自己为孩子,也是为许枚。
        老雕是个理智男人,无论在做出什么决定之前,都会前思后虑地论证许久,直到万无一失。决心下定,只待时机。
        这天晚上,他刚给儿子洗完澡,接着又为妻子揉背。电视里正播一部《狗情似人情》的记录片,他揣测许玫此刻的情绪应该不坏,于是附和着电视里的观点启发她说:狗要比猫更通人性,并借题发挥地提起养狗的建议。当然,他不可能将自己的想法如实招供,而是左一句右一句地拿儿子说事儿:“心理学家说,养狗对孩子早期情感的开发意义重大,可以避免孩子患儿童自闭症,养狗的孩子普遍要比不养狗的孩子有表达能力、社交能力和对环境的适应能力……”
        由于老雕措辞婉转,铺垫巧妙,语气谦恭,平时一向机警、总会比丈夫多想一步棋的许玫,这次也被哄住了,她不仅爽快地答应可以给家里添一个“既不太占地方、食量又不太大的人口”,还主动透露了“维也纳春季狗市”前天刚好开张的消息。
        去狗市前,老雕先去书店买了本《养犬百科》研究了一番,并在网上查了许多的狗种,咨询了许多网友的建议,并就获得的信息跟妻子沟通。照老雕的意思,应该入乡随俗,要养就养一只当地名犬(既然娶老婆没娶个奥地利人,养狗总该养只奥地利的);但是许玫不同意,她的理由跟丈夫相反:既然移居国外,就该养一只塌鼻子、暴突眼、能够寄托思乡情结的京巴狗。夫妻俩为此争执起来,一向顺从的男人斩钉截铁地宣布:如果许玫坚持己见,那么每天遛狗的责任全部归她。
        “你替我想想,我一个大男人,牵一条还不及鞋梆高的小畜生上街,丢不丢人?”老雕鼻翼掀动、两眼圆睁地大声质问。
        当然,夫妻俩也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儿子的意见,小建的想法很实惠:养一条大的,他想骑着它上幼儿园。最后,三人达成妥协性协议,决定买一条活泼好动的西班牙狗。西班牙狗虽不威武,但总不至于被猫叼走。另外,对总难分清“奥地利”和“澳大利亚”两个词的许玫来说,“西班牙”不仅好发音,而且口感洋气。
        周末放假,为了提防妻子变卦,老雕只身奔赴狗市。
        狗市果真名不虚传,人喧狗吠,场面热烈。养狗族们携老带幼地牵着自己的狗儿狗女从八方汇聚,许多人并非为做买卖,而是参加一年一度的“名犬大赛”;像老雕这样空手来的看客、买主也不算少。老雕兴奋地左钻右窜,一见人堆就往前凑。市场上的狗种五花八门,小的只有巴掌大小,大的能有半人多高,漂亮的像迪斯尼里的动画,丑的如同星外客。由于老雕既不懂行,又是“老外”,所以很难跟别人挣抢话茬,即便卖主搭理他,出口的也肯定是双倍价。正当中国人在草坪上犹豫不决地溜达,正当老雕的自信心逐渐遭到蚕食时,一位满脸皱纹的妇人叫住了他:“年轻人,你想买狗吗?”
        老雕憨笑一下,对陌生人的招呼心生感激。他说他是来买狗的,但还没找到中意的。
        妇人听罢,用讨好的口吻央求他:“好心的年轻人,你就买我的托米吧!别看它模样长得丑,但很忠诚。”老雕笑了,原来狗也很像女人——通常丑女要比美女忠贞。
        他低头看看,被妇人叫做”托米“的是一只说黑不黑、说灰不灰的老头儿狗,个头儿比京巴狗大比西班牙狗小,灰毛蓬乱,脑袋瘦长,下巴上有撮向前翘着的山羊胡,长眉耷拉,盖住了眼睛。老雕虽然看不到小家伙的眼球,但能感到那副可怜巴巴的眼神。
        “这狗岁数不是小了吧?”
        “刚满两岁。”从妇人犹豫的语速猜,她至少为狗隐瞒了半岁。
        “那您怎么舍得卖它?”要知道,买狗人的心情跟领养孩子的差不多,都希望领一个新出世的,好让自己从小管教。两岁的狗,跟主人应该很亲了。
        “唉,我哪里舍得卖它啊,”老人无奈地叹口气说,“我是想给它找个好主人。小伙子,你看我已经这么老了,住在塔楼的第十层。只要我血压一高,托米就得在家关一天。去年是暖冬,我的血压从来就没有低下来过,托米跟着我实在受罪……”
        老人的话让老雕感到同情,忍不住联想起远在国内、逐日衰老的母亲。他不无同情地看看妇人,又望望那只生下来就像老头儿的小家伙。托米长得确实难看,但它不幸的命运还是叫老雕心软。他蹲下来摸摸托米的头,托米居然毫不认生的贴了过来,将沾满泥土的下巴搁在陌生人的膝头,好像在帮主人央求。
        “这狗您卖多少钱?”
        “年轻人,我刚才说了,我不是卖狗,而是想给它找个好主人。只要能对它好,不把它宰掉吃了,给多少钱都行。”
        妇人的话叫老雕听了险些落泪,显然碰到了他的情感软累。老雕考虑了一下,从钱包里抽出二十欧元递给老人。他大概了解到:狗市上最便宜的纯种狗崽,也要叫价百元以上。他之所以出价很低,并非乘人之危,而是因为托米既不是纯种,又确实不是他想买的那种。他猜想对方肯定嫌少,那样更好,他可以顺坡下驴地离开这里而不觉内疚。
        “我只能出这么多,您知道,我本想买一只西班牙狗,而且……”
        出乎老雕意料的是,妇人伸手接过了钱,喜形于色地跟托米说了句“祝你走运”,然后十分坚决地把狗链子递给了中国人。
        老雕傻了,他攥着狗链,已经没有了反悔的余地。他咕咚一声咽了口吐沫,狠下心站起来。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再者说,托米长得虽不好看,但确实便宜,从生意角度讲并不算亏。假如许玫坚决反对的话,他可以转手卖给谁,总可以赚回这二十欧元。这样想着,老雕的心里塌实下来,礼貌微笑着跟妇人道别,转身要走。就在这时,背后有个声音叫住了他:“小伙子,你有没有问托米想不想跟你走?”
        老雕怔了一下,扭头看去,见一位穿休闲西服的中年男人朝这边走来。老雕以为,这不是多管闲事的,就是想跟自己抢生意的,于是毫不客气地回敬说:“您可以问问这位大婶,我刚才已经付过钱了,不管托米愿不愿意,它现在必须跟我走!”
        “小伙子,我不是这个意思,”中年人心平气和地跟他解释,“我知道你已经付钱了,前天我也付过一次。”
        “什么?”老雕被对方的话弄糊涂了,“难道这只狗您已经买了?”
        “我是买过,不过即使买过也不想要了。”对方说话时显出一脸厌恶,“这条狗是很忠诚,即使你把它带到几百里外,也能自己找回家去。除非你成天关着它,别让它上街;如果上街,绝不能松手。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信:我家的院子不仅有围墙,而且铺了水泥地,这小东西居然从种花儿的地里刨了个洞,逃了出去。我花了五十欧元,只养了它五天。”
        老雕楞了,低头瞅瞅一脸无辜的托米,又瞧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妇人,他气愤地跨前一步质问她: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
        妇人皱巴巴的老脸羞得通红,结巴地辩解:“好狗当然是忠诚的,如果狗也跟猫一样谁给口饭吃就跟谁走,那大家不都养猫了嘛!” 
        “既然这样,您刚才为什么不告我?”老雕气得嚷了起来,“既然它对您这么忠诚,那我还买它做什么?”
        “我怎么没有告诉您?另外,买狗的人都该知道,新买的狗都要在家里拴一段时间,除非你买的是还不认路的狗崽子。”妇人硬着头皮睨了一眼正朝这边张望的人,继续小声嘟囔说,“狗跟人一样,很通人性。他跟你时间长了,自然会对你产生感情,那时候你即使想放它跑,它也不会跑的。”
        尽管觉得老人的话有道理,但老雕还是改变了主意。他心想:总不能因为买了一条狗,就让我回家当典狱长吧!看来还该怪自己心软。本来嘛,买狗就应该买小狗崽儿,不该买人家养过的。按狗龄折算,两岁的狗已是花样少年,将心比心,要是父母把我卖了,我肯定也会跑回去,幸好那人提醒了我,否则把它牵回家,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想到这里,老雕责怪:“这个情况您买狗前就该告诉我!要是知道它会跑,肯定我就不买了!”接着,他态度坚决地提出,“这狗我不要了,请您把钱退给我!”
        “夫人,您这样做事太不地道,这不是故意骗人嘛!”中年人严厉地在一旁帮腔,显然能体会中国人的火气。
        围观的人逐渐增多,妇人的神色紧张起来,本来瘦小的身体更缩成一团,像怕两个男人扑过来揍她。她苦着脸想想,没能想出聪明的退路,于是将皱巴巴的手伸到皱巴巴的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她捏钱的手很不情愿地刚冲老雕伸出,又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她用试探的口吻问:“好心的年轻人,这二十欧元都要还您吗?”
        妇人老脸上细密的皱纹和可怜巴巴的眼神,再次触动了中国人的情感神经。老雕的态度软了下来,凭良心说:老人这样卖狗确实不对,但也怪自己考虑不周。做生意嘛,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意挨,既然买卖已经成交,人家就是不收退货,我又能怎样?这又不是在购物中心,既无保修,也不开发票
        “退我一半就行。”老雕回答。
        妇人突然松了口气,迅速抽出一张十欧元的票子递给中国人,好像生怕他会反悔。托米像是受过训练,那边钞票刚一返还,它就摇头摆尾地跑回主人身边,噗通一声卧在地上,愧疚似的将脑袋埋在妇人坐着的板凳下。穿西服的男人表情严肃地站在一旁,等老雕将讨回的十欧元揣回兜儿里,他一本正经地警告妇人:“带着你儿子回家吧,别再跑出来骗人了!”
        妇人使劲点了点头,吓得不敢应声,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老雕向中年人道谢,心情愉快地离开狗市。虽然一无所获,并亏了十块,但仍为自己能在狗市上碰到一位好人、并长了一些买狗的知识感到高兴。他宽慰自己:要不是遇到那位好人,等那小东西被领回家后再偷偷跑掉,他还要多亏十块欧元呢!这样想着走着,脚步逐渐轻快起来。
        回到家,妻子已把门厅打扫干净,并用一床旧毯子在门后做了一个松软软的狗窝,旁边还放了一个水盆和一只大碗。
        “狗呢?”许玫问,并朝丈夫身后瞧了瞧。老雕下意识地用手在身后摸了摸,好象屁股上真长了根尾巴。
        “没买到。”
        “怎么会呢?”许枚不信。
        “没有看到合适的,过两天抽空再去看看。”老雕宽慰妻子,并绘声绘色地将狗市上发生的怪事讲给她,一再强调自己“不幸中的万幸”,“这年月,遇到什么倒霉事也不比遇到一个好人更难得。”
        许玫不屑地撇了下嘴,从鼻孔发出一声轻蔑的讥笑:“傻蛋!你还真以为遇到好人了?他俩肯定是一伙儿的,现在说不定正在哪家小酒馆里拿你的救济金喝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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