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困惑、忏悔与省思--荒唐年代杂忆

发布: 2016-5-15 14:02 | 作者: 丁子江



         
         5. 在安源矿井下象狗一样爬行
         毛泽东和刘少奇都来过安源。我们也为这两个前后国家主席的缘故来到安源。这时正是前者登峰造极地笼罩着“四个伟大”的灿烂光环;而后者则开始身败名裂,从国家主席即将变成“大工贼,大叛徒,大内奸,大野心家,大阴谋家”等“五大”。我们开始有点纳闷,<燎原>这部电影那么革命,怎么会成为大毒草?后来才明白,这是党内路线斗争!反动路线的头子所作的一切都是反动的,正如革命路线的领袖所作的一切都是革命的一样。我们想向工人们了解一下刘少奇在安源是怎样成为“大工贼”,但他们不想多谈,也没有什么可谈的。对他们而言,下一天井,能挣上八毛钱,就是最大满足。于是,我们也下井体验生活。由于主动要求干最危险的差事,矿里便让我两个开洞师傅的帮手。后来,才知道这是多么艰难,劳累甚至可怕的工作。在原矿道和准备新开的矿道之间有数十公尺仅能供人爬行的狭长通道,里面临时拉了一根通气管。开洞师傅用风钻或镐头在通道的那一端打下碎煤,再用一些木桩顶住上面的煤层。而那些碎煤都由我肩上套一个绳子将一个柳条筐象狗一样爬着拖出去,然后再将木桩什么的拉回来。头一天的8个小时,我一共来回拖爬了108次。在那里面,才体会到什么是伸手不见五指,全靠头上的那盏矿灯。在爬行中,不断有煤块掉落下来,砸得矿盔乒乓作响,身上更是隐隐作疼。要是那个象狗洞一般的通道有一小处坍塌,就没有人能救得了你。渗水,坍塌,瓦斯爆炸,通气管崩裂,都将是一场死亡的浩劫。而所冒的一切风险,就是每天八毛钱。一个饭量大的汉子,只能糊住自己的肚子。据说,这里每年都要死很多人,但人们还是前仆后继,因为对当地农民来说,这还是一个梦寐以求的美差,并非每个人都有这个机会的。从那以后,才了解到,在现实的社会里,竟存在这样的工作和这样恶劣的工作环境。
         
         6. 一个老红军的遭遇
         “一送里个红军,介子个到.......。”《十送红军》悲情旋律唱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这里正是当年红军开始长征的地方,所谓“红旗飘,军号响,子弟兵别故乡。红军主力上征途,战略转移去远方,男女老少来相送,热泪沾衣叙情长,紧紧握住红军的手,亲人何时返故乡?.......”。但一个返故乡老红军的遭遇使我久久难忘。那是我们沿着红军走过的路进行徒步串联的时候,在当年中央苏区于都县的一个小村子里,见到一个在生产队部烧火的老头。他面黄肌瘦,衣衫破烂,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当地一名民兵告知,这个老头曾是一个老红军。我们很好奇赶紧访问了他,以受受革命传统的教育。老人告诉我们,他叫钟大贵,曾经当到红一方面军,即中央红军的一名机枪连长,曾在遵义会议上警卫过毛主席,经过爬雪山,过草地,最后到达延安。但因为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一直没有什么进步发展。解放后,自愿回乡,一直到今云云。我们看到他的房子破破烂烂,全家五六口子只有一床烂棉被,好象连隔夜粮都没有。见了这种情况,大家火冒三丈,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有好几个同学的爸爸是老红军,他们都有轿车、厨师和警卫员,而这个姓钟的老红军却......。我们便到公社造了一下子反,为他争取了两床新棉被和100斤大米,还有我们自己的5元钱,在那时这还是一个大数目。公社书记苦笑着解释,这里太穷了,还有一些这样的老红军得不到照顾。对钟老人还是特殊照顾的,要不然他怎么有资格到生产队部烧火,这已经是大美差了,不用下地就可得到全工分。我们离开的时候,钟老红军一家子依依惜别地送到村口,说遇到了大恩人。我看到老人花白的胡子上挂着泪珠。我想到,那米很快就会吃完,而棉被也又盖破的时候,他们又怎么......。
         
         7. 这个县有三分之二的革命烈士是被自己人错杀的
         “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我们沿着红军走过的路徒步串联来到这块毛泽东诗词所描绘的老革命根据地。听说,这里有一个很大的烈士陵园,我们便慕名前去瞻仰。一个很大的纪念碑上,密密麻麻刻着本县三万多烈士的姓名。读着,读着,突然被一个字眼困惑住了,即“某某烈士,一九三四年被错杀”。这样被错杀的竟占了三分之二,也就是说三万多烈士中,有两万多是被自己人错杀的。当时还没有真正成人的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听县里的一名干部说,当年所谓左倾路线的肆虐,对不同意见的人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甚至肉体上消灭;还有很多人被打成“托派”、“AB团”等而被处死。死在敌人的屠刀下可以大义凛然,但冤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
         
         8. “扒上飞快的火车”
         爬上飞快的火车/象骑上奔驰的骏马/密密的铁道线上/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这首电影插曲是儿时最喜欢的歌之一,没想到自己曾从反面实践了它的意境。文革初期,全国武斗泛滥的那年,当了逍遥派的一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同几个伙伴一起,流蹿各地看热闹。那时候,就象当年铁道游击队那样,学会了混火车和扒火车,开始了免费旅游。记得,第一次扒火车,我手脚并用,结果被弹了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幸亏火车速度还不快,要不然小命准玩儿完。真是行行出状元,后来得到有经验的人指点,才知道扒火车基本要领是:火车驰过时,先随之加速跑一段,然后双手猛地抓住某处合手的栏杆,再让自己的身子随风飘一会儿,千万不要用腿,等稍微稳定一些,再顺势将脚踏上踏板。一位常扒火车的盲流老爷们告知,扒火车的人中,每十个就会有两三个摔死,三四个致残。幸亏本人不在此凶数之内。人在少年时期,总有一点对各种英雄的崇拜,向往着将某种冒险精神付诸实践。
         
         9. 公共汽车站牌上的25个弹孔
         那年,某城武斗,城外以农民为主的“保守派”攻城,城内以工人为主的“造反派”守城。两边打得枪林弹雨,血肉横飞。每天都可以见到抬尸游行,誓师报仇。我们这些看热闹的旁观者们简直眼花缭乱。有的把我们当成北京三个红色造反司令部之一的视察大员,有的把我们视为外地赶来助战的友军力量,居然可以白吃白喝。一次战斗结束,见到一名样子很秀气而且相当文弱的姑娘,竟然扛着一挺机枪。她虽然已疲惫不堪,但眼里还残存着杀气。据评功会介绍,她同战友一天一夜坚守在一个公路桥头,抗击对立面的轮番进攻。机枪管打红了,便换上另一挺接着扫射。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地阵亡,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但仍然顽强阻击。在她的狂射下,阵地前的“敌人”一片一片倒下。最后,她终于等到了援军的到来。据一位老军人说,这种顽强的英勇事迹,在朝鲜战场上至少立一等功,不过还没有听说过打机关枪的女志愿军。战后,到那片战场查看,居然在一块公共汽车牌上发现有25个弹孔......。
         
         10. 尝到了“死”的滋味
         少年时候,很荒唐,争强好胜而经常打架,在文革中,当了逍遥派之后,经常被人请去“拔刀相助”,有的是打抱不平,也有的是为义气或刺激而混战一场。开始从来没有吃过大亏,但后来也有几次却差点丢了小命。某次,受朋友之邀,为其弟被流氓所打而复仇,十来个人公然到某中学校园里寻找那个仇家,惊动了学校保卫组,简直有点太岁头上动土的意思,呼呼啦啦蹦出几十人,后面还有数百学生跟着起哄打便宜手。当时保卫组多半是由一些强悍而路数不很正的人士组成,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所谓以黑治黑。还没有三句话,双方便混战起来。不到几个回合,我便将那个头头模样的打进了花坛。马上战火升级,什么桌椅板凳砖头石块都用了上了。对方人多势众,我方马上顶不住了。有人喊了一声,快跑啊!大家便落荒而逃。身后,追赶的人们象黑压压的浪潮呼啸而来。真体验到了什么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那种境界。跑过一个重要机关门口的时候,我们中有一位自称是此机关子弟的,叫道:“我们到里面躲躲!”可门岗哪会让这帮野小子进去,马上阻止。无奈便继续往前逃跑,一会儿看到一个机关宿舍大院,便都冲了进去,大家作鸟兽散,各自逃命。我和一个伙计钻进了一个院角,一看是一个死路,外面喊杀声闹翻了天。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突然看到一个地下室的窗子里有两个小脑袋向外张望,便敲玻璃示意让我们进去。没想到那两小家伙很通情达理,居然开了窗子,里面是一对小姐弟,姐姐七八岁,弟弟五六岁。我们听到外面有人一面搜查,一面叫骂。后来。才知道一个伙伴被抓到,结果当场被打得吐血,后来成了残废......。还有一次,是为几个要好的朋友当兵送行。当在武装部门口将他们送上车时,与一帮工人模样的小青年发生的冲撞,接着打了起来。我一拳将对方一人眼睛打出了血。十来个家伙便向我猛烈攻击,我只能边还击,便退到了一个墙角。虽然没有后顾之忧,只用防护正面,但也很难突围。这帮家伙叫道:“今儿个非要毁了这丫亭的眼睛!”我真有点绝望了,只准备作最后困兽犹斗。正在这时,运兵的车子开动了,现场一阵混乱。眼前这帮家伙可能也有熟人当兵,他们稍一分心,我便趁机打将出去,突出重围,挤到人群中,正好碰到一个李姓熟人,便迅速同他换了一顶帽子,然后又冲进路边的一个厕所,将上衣脱了下来。等我走回原来地方,那帮人还在四处找寻......。但终于有一次,还是没有逃过一劫。那年冬天,我一回家,弟弟跑来对我说他刚被一伙人劫了,挨了一顿打。我一听火了,谁敢在虎头上拔毛,便带着弟弟气冲冲地追赶过去。果真狭路相逢,十几个家伙将我团团围住,先是双方叫骂,随即动起手来。开始还是“常规战争”,大家拳脚相向,不一会儿,弟弟叫道:“他们抄砖头了!”我听说半截砖的利害,但从来没有亲身领教过,而且还有一种宋襄公的“仁义道德”,只凭所谓真功夫,决不会玩那些下三烂的手段。本来我应该三十六计走为上,但硬逞能,结果在那一瞬间,十多块砖头飞来,我左右闪躲......觉得突然飞腾起来,直升到高空云雾中,又缓缓地飘落下来,接着又好象进入一个无比明亮的大洞。一切是那样美妙,那样的轻柔......过了好一会儿,听到弟弟的呼唤,我才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全身溅满了鲜血......。后来,医生在抢救时,说我脑袋上一共中了两块砖头,一处在前脑,一处在脑顶,都是近乎致命,缝了数十针,其余好几块幸亏都打在了身上,并无大碍。医生还说,在这种伤害下,不少人也就永远不会苏醒过来,因此“你尝到了死的滋味”。当年的多数行为,除了愚蠢还是愚蠢,几乎没有什么称得上有价值的东西。
         
         11. 搜捕“反革命犯”
         1967年,中学搞什么复课闹革命。公安局找一批中学生帮忙,鄙人也是其中一个。据说因治安太坏,故玩个以毒攻毒、以邪治邪,招安了一批会一些拳脚的人物。一帮性子本来就不甚安分的家伙,在大街上狐假虎威,见到不顺眼的人就扭送公安局所设的点。遇到不服气,便顺手“修理”一下。某夜,军管会的两个军人,三个警察以及笔者等几个临时打手,奉命抓“反革命叛国犯”。那年头查户搜屋抓罪犯,简直象小孩过家家。少了这种名堂,人们还觉得怪无聊没劲儿的。警察正敲院门,我以带头已翻墙闯入房内。床上地上睡了男男女女一大家子,见到“天兵天将”,都缩成一团。忽地,一声怪喝,有人从里屋打将出来。众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将其制服。此人抬起肿脸,狠狠地瞪了一眼。全家都木呆呆地瞅着,没人敢问一个字,只有当母亲的微抬了一下发抖的双手。只有在这时,我的心中震了一下。这名“反革命”犯的结局到底如何?是平反了,还是死于非命?现在已无法可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无辜更是无罪的。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24 17:56:48
痛定思痛!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8 23:24:08
深有感触!

查看全部评论……(共2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