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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侠,夫子与小姑娘

发布: 2016-3-11 06:33 | 作者: 夏维东



        我见到师傅时,刚八岁,刚刚戒掉在袖子擦鼻涕的不良习惯。
        我娘说在袖子上擦鼻子没教养还费衣服,我爹说如果我再用袖子擦鼻子,他就把我的鼻子割掉。他真的割过我的鼻子,不是用刀,而是手指。我不再擦鼻子与教养和刀子都没关系,而是袖子太硬了,和刀一样硬。
        那天我正在树上“诗意盎然”地掏鸟窝,“诗意盎然”是村里教私塾夏老夫子的口头禅,“盎然”者,很爽也,老夫子教书连我都听得懂,真不知道他是好夫子还是不好夫子。反正我当时正很爽地掏着鸟窝,忽然我爹我娘扯着嗓子地喊雪花,快下来,清兵来了,快逃!他们的嘶喊很没有“诗意”,嗓子都扯成棉花了,还在扯。在往下滑的当儿,我看见我娘用袖子擦眼睛,我爹用袖子擦鼻子。
        我手上拿着两个鸟蛋滑下树来,跟随着爹娘,爹娘跟随全村的男女老少往村子外跑。没人知道该往哪里跑,跑在最前面的人往哪,后面的人群就一窝蜂地跟到哪。最后大家来到一个山谷就再也无路可走了,大人实在蠢得要命,连逃跑都不会。我们玩捉迷藏的小孩都知道,要想不被全部抓住,大家应该各奔东西。可惜我人小言微,没人会听我的,所以我懒得开口,听着远处的马蹄声闷雷似地滚滚而来。村里的叔伯大婶大哥大姐,全都乱成一锅粥,拼命往山谷里挤,最后大家像一群走投无路的鸡被堵在一个山谷,那山谷比鸡窝还像鸡窝。
        远远地看见穿着长袍的夏老夫子,挥舞着胳膊在说什么,还往外跑,被他家人拖住,动弹不得,样子很滑稽,我相信他一定觉得很不“诗意”。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清兵很快就出现在山谷口,他们的盔甲和大刀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当我听到战马的鼻息声时,突然想人如其名就好了,你本事大给我找一片雪花来。
        我从指缝里打量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当官的。那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夏夫子形容坏人所说的“凶神恶煞”,相反,长得很好看,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结论是此人像戏台上的杨六郎。可惜啊,他声音太难听了,介于公鸭和母鸭之间,我情愿死都不要听见那样的嗓门。夏夫子常爱说“朝闻道,夕死可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他自报家门叫什么科什么滚,我就叫他“道”吧。
        “道”说至今有一小撮残明余孽,无视满汉和谐、经济繁荣的大好局面,阴谋颠覆朝廷,扰乱社会治安。他此番追踪非法组织“光头十二”匪首王大雪来到贵村,对于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只要交出王大雪,其余人等尽可安全回家,享受天伦之乐。“道”满面笑容地说着,很帅的脸因而更帅。很多年之后我还能想起“道”,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一个长得那么好看、说话那么难听的一个人。
        我听见众人的窃窃私语,就像无数只蚕咀嚼桑叶的声音。我娘小声问我爹,你见过王光头吗?我爹笑话我娘,什么王光头,是王大雪!我娘据理力争,绝对是王光头,他的组织叫“光头事儿”,他是头子,他肯定是光头,他姓王,所以他必须是王光头。我爹说,是“光头十二”,不是“光头事儿”好不好?我娘说,酱紫啊,十二个光头,那他一定以及肯定叫王光头了。我爹说,嗯,有道理,你真聪明,他是叫王光头,可是大雪是谁呢?我娘说,什么大雪,闺女叫雪花。我听爹娘的嚼舌头,实在忍不住了,“噗哧”笑出声来。
        “道”的笑容忽然像流沙一样从我指缝里消失,青筋暴起,好似一条条被风堆砌的细长沙丘,就像是蜀地变脸幻术,杨六郎突然就成了活阎罗。
        “道”一声大喝,小姑娘,你笑什么笑?!
        我像是遭了雷劈,一动不动,嘴撇呀撇,忍着没哭出来,我怕我一出声,又遭雷劈,这个假六郎真阎罗,你那么凶干嘛?难道我的声音比你的声音更难听吗?
        没有一个人说话,我却听得见众人的喘息声陡然加重,如同低沉的松涛掠过耳边。
        我闭起眼睛,捂着耳朵,想哭不敢哭。师傅后来夸我说他从来没见过像我这么勇敢的小姑娘,泰山压顶而不变行色,真乃天生巾帼!我才没那么傻告诉他我其实是吓傻了,动不了,连行色都动不了。
        我正闭着眼睛“不动行色”,忽地浑身骤轻,双脚离地而起。我睁开眼,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天杀的活阎罗居然用刀柄挑着我的棉袄把我悬在半空。我第一次看见底下有那么多的人全仰首看着我,我看见我爹我娘伸出手臂似乎想要够着我,怎么够得着呢?我那么高,高处不胜寒啦。我肚子里的泪水已经泛滥成灾,我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刚一张嘴,山风就钻进嘴里把哭泣堵回去。泪水堵得住,可是早上吃进肚里的馒头、韭菜煎饼、稀饭还有腌萝卜山风就堵不住了,它们呼啸而出,喷向神气活现的活阎罗。
        活阎罗被喷傻了,发了一会愣,他身后的士兵爆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大笑,我在海潮一般的笑声里依然听见我娘的哭喊和我爹的哭喊。还有夏老夫子的怒吼,他的白发在风中飞舞如我的丝巾。
        活阎罗在笑声中一抖刀柄,我就像片羽毛飘了起来,接着像块石头往下落,那下坠的速度太快太他奶奶的吓人了,我闭着眼睛来不及哭来不及喊,更来不及回忆父母的养育之恩,可惜了娘给我做的红绸棉袄,来生再穿吧。
        我没有砸在地上,被人在半空中接住了!我睁开眼,眼前是一个裹着头巾的青年男子,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光头,头巾脏兮兮的,他的脸也挺脏,好像很长时间没洗脸了。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这位救命恩人呢,他便把我放在一块巨石背后,然后纵身而跳。他的身子可真轻,眼看着就要落在一人多高的石头顶部了,哪知道脚下打滑,眼看就要摔下来了。我使劲大叫,心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不是活阎罗给摔死,就是给救命恩人砸死。
        就听那人在我头顶上说,别怕,小妹妹。这石头边上哪来这么些鸟粪,害得老子差点摔倒,吓着你了,骚瑞啊,小妹妹。说罢,只见他胳膊一振,身体腾空而起,像只灰头老鹰飞上大石头。
        我仰着脖子看着他,心想这人是不是名叫缺心眼子,你站这么高,是想活阎罗的手下拿你当靶子射着玩吗?
        他好像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前方,神气活现地说,把你们的箭都收起来,你们敢射我,我就先砸死那个摔小孩的人。一边说,只见他脚后跟一翻,一块石头从背后跳进他手掌。我看傻了,这人要是踢毽子,那肯定天下第一啊!我一定以及肯定要他教我,学会这手,我们村的沛霖、二秀、海燕怎会是我的对手?!
        他话音刚落,一支箭就呼啸而来,他竟然用两根手指夹住了,然后只见他手一抖,那支箭又呼啸而去,接着我就听见一声惨叫,然后就是一片欢呼声,我爹我娘在欢呼声中找到了我,翻来覆去地看我有没有受伤,我说我没事,别挡着我。我不顾爹娘在后面拉扯,爬到一个石头缝里朝外看热闹。
        只见活阎罗抬起左手示意手下不要乱动,咳嗽几声问对面何人,我的救命恩人把石子在手上抛来抛去,懒洋洋地说他就是王大雪。
        他手上跳来跳去的小石子把活阎罗搞得神魂颠倒,不知道小石子什么时候就跳到他脸上,在马上扭来扭去的,很风骚,不像杨六郎,分明就是村头的寡妇如花,他要扣一下鼻孔就更像了。
        王大雪问活阎罗所来何为?活阎罗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来抓他。王大雪说抓他没问题,为什么要摔小孩?
        活阎罗扭扭捏捏地说,我本来就是吓唬他们一下,没要摔她,她朝我身上吐,我才把她甩出去,我怕那小孩接着吐。
        我在石头缝里“呸”了一声,胡说,小孩肚里能有多少东西可吐?我把早上吃的都吐出来了,现在饿了。
        王大雪说是你的衣服重要还是小孩的命重要?
        活阎罗快哭出来了,指着身后的士兵说,他们,他们笑话我。
        王大雪说,好吧,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那个小女孩的命重要?
        活阎罗被问傻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使劲摸鼻子,我在心里喊:快扣鼻孔,快扣鼻孔!
        王大雪说,我不杀你,你别怕。我告诉你,我今天路过这里,不是来搞事,相反是为了解散“光头十二”。老子想通了,反清复明是没指望了,你们的主子康熙干得不错,还算国泰民安吧。看来是天意,其实我早就该想通,袁大帅被那个糊涂虫崇祯斩杀,天下就是你们满人的了。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既然率土之民,莫非王臣,就该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光头十二”从今天起不复存在,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活阎罗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不是扭来扭去,而是花枝乱颤,高兴得说都不会话了,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太好好了,我一定转告,还,还要朝廷给你封赏。
        王大雪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要封赏,只要你把大刀留下来作为信物。你要答应我,我走之后,不许为难这个村里的人,否则老子拼着一死,也要让你们活得不自在!
        活阎罗呆头呆脑想了一会,把刀扔到地上。
        王大雪说了句谁也不懂的话:格瑞特!
        活阎罗问他可以走了吗?王大雪指着石缝里的我说,可以,向这小孩道歉了你就可以走了。
        活阎罗脸涨成猪肝色,气宇轩昂地跳下马来,朝我的脑袋三鞠躬。我气得要命,他奶奶的,你是咒我吗?躬鞠是收不回的,我只好让他再鞠一个,四个没三个那么晦气。
        活阎罗很听话就鞠了一个,然后抬头战战兢兢地问格瑞特是什么意思?
        王大雪说,别害怕,这是英格力士,很好的意思。你可以走了。
        活阎罗咧着大嘴,笑得很难看,说:你怎么会英格力士?
        王大雪在下巴上捋了一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里一根胡子都没有。夏老夫子喜欢捋胡子,那是因为他有胡子,不过他的胡子长得不结实,有一次我摔倒,他扶我,我下意识地想抓住一点东西,一把抓到他胡子,结果就是我手上有胡子,他下巴上没胡子了。他飞快地从我手上抢过胡子,往下巴上一拍,胡子就复原了。所以我认为胡子是可以卸载、装载的,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我问王大雪,你胡子是不是忘家里没带?
        王大雪开始翻白眼,问我什么意思,我就捋下巴示意他下巴上的胡子没有装载。王大雪还没回话,活阎罗急了,问你为什么会英格力士?
        王大雪踢了活阎罗一脚说,他妈的,我的老师和你们的钦天监汤若望和南怀仁是同行,他是个讲英格力士的英格力士,我是他学生,所以我也会英格力士,中吗?我会不会讲英格力士关你屁事,难道老子要说你们没开化好的满语吗?
        活阎罗直翻白眼,那样子太逗了,我差点笑出声来,忘了这个人差点把我摔死。愚蠢的王大雪突然发问,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赶紧滚。如果没有王大雪打扰,活阎罗翻完白眼就要口吐白沫了。
        活阎罗见王大雪没好脸色,忘了吐白沫,扭头说,格瑞特,我们走!
        王大雪对着活阎罗的背影说,别让我再碎了油,否则老子真的会碎了你。
        活阎罗在马上扭过身说,格瑞特!然后拍马狂奔,带着一票人马,风风火火地绝尘而去。
        
        平静的山谷突然暴起一阵欢呼。我在妈妈怀里看见王大雪被人抛向空中,落下,再被抛起。闹够了,王大雪被大伙儿围在中间,我个头小,再也看不见他了。
        有人问为什么他的组织名字那么难听,居然叫“光头”,就听夏老夫子替他解释道,光者,明也;头者,首也。以反清复明为己任,是为光头,壮士,老夫说得对否?
        王大雪有没有点头我没听见,就听夏老夫子问,敢问壮士何以解散“光头十二”?
        王大雪说他有一次差点被清兵杀死,一个洋人救了他,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下地。那个洋人是个英格力士。那个洋人不仅救了他的命,还教他英格力士。洋老师教他认清了形势,反抗下去除了会死更多的人,那些人白白死去,什么都改变不了。
        夏老夫子咳嗽一声说,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时也运也命也,夫复何言?
        我从妈妈怀里挣脱开来,从人缝里里挤进去。眼前的情景让我不知怎么办好,夏老夫子抬头望着天空,泪水和鼻涕把他的脸涂抹得一塌糊涂,他突然嘶喊到:谁说五胡之后无汉文?我有唐诗宋词;谁说崖山之后无汉人?我有三百年大明!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赢不了你,就化了你,看百年后是谁家天下?!
        老夫子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见他哭得那么伤心,我上前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老夫子在脸上撸了一把,抱起我,那只手沾满眼泪和鼻涕的手蹭在我的新棉袄上,我没有介意。他在我耳边说,雪花,小丫头,未来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还是不明白他在说啥,也许他是哭傻了。
        王大雪忽然鞠躬,说先生,受教了!
        我爹不知道什么时候挤进来,说,闺女,快下来,人家是向老夫子鞠躬,你受不起!你快下来给恩人磕头,我们一起磕,雪花她娘,你也来磕吧。
        大伙让出道来让我娘进来,但王大雪伸手托住我爹娘,不让他们下跪,还顺手抄起我抱在怀里说,大叔大娘,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爹实诚,说大兄弟,晚上去家里吃饭吧。
        王大雪说好。
        我娘对我爹说,人家叫你大叔,你叫人兄弟,什么辈份?
        老夫子说,对对,辈份不能乱了,《周礼》说了……
        我“咯咯”笑起来说,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哪来的辈份?
        老夫子抚掌大笑,小妮子聪慧!哈哈,百年后,必是我汉家天下!
        晚上,夏老夫子也来我家吃饭。我娘把几条咸肉拿出来蒸了,老夫子见了频频点头,说圣人曰束修数条,诚不我欺也!
        我问王大雪知不知道夏老夫子在说什么,他说他知道,还说老夫子是个好老师,要我以后跟他好好学。
        我眨眨眼睛问,老夫子和你的英格力士老师谁更好?
        王大雪一愣,望着夏老夫子油灯下的背影说,他们各有各的好,不一样的好。咸肉有咸肉的香,烤肉有烤肉的味。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英格力士。
        我说才不要学英格力士呢,学那玩意干啥?
        王大雪说,英格力士挺好玩的,妮子。你知道妮子英格力士怎么说吗?
        我说怎么说?
        他说是狗儿,我跺脚喊,你骗人,难听死了,你才是狗儿哩!
        我爸吼我,怎么跟你哥说话哩,我娘也数落,怎么跟你叔说话哩?
        王大雪忍着笑说,没事没事,我在逗雪花玩儿。我梗着脖子说,他骂我狗儿来着。
        夏老夫子迈着方步走到我跟前,在我鼻子上刮了下说,你这小丫头,没理也要搅三分,大雪明明教你洋文,妮子是狗儿,我都听懂了,以后就叫你狗儿了。
        我气急了想拽他胡子又不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王大雪揉着我脸蛋说,咱不学洋文了,我教你武功好不好?练好了,坏人就不敢欺负妮子了。
        我手背在眼睛上抹来抹去,说你教我踢毽子吧。
        王大雪真是挺笨的,我花了好长时间比划他死活都不明白,连声说他从来不踢毽子,以前没踢过,将来也不会踢。
        我拉着他的手出来。外面已经在下雪了,雪花像柳絮飘下来。我找来一堆石子模仿他的动作,说看清了,就是这样的,明白了吗?
        王大雪哈哈大笑,笑声像雪花一样铺天盖地。
        
        王大雪在村子里住了一个多月,除了教会我们几个小孩踢毽子,还教村里人习武。夏老夫子有时候也过来跟着学,大伙笑他怎么也学粗人挥拳踢腿、舞枪弄棒,他微颤颤地扎着马步说,儒家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和御就是武艺。练武不习文的是匹夫;习文不练武的是病夫。
        王大雪离开那天,把活阎罗的大刀插在村口大榆树下,刀柄上系着一方白布,上面用朱漆写着:此为凭证!
        此后的几年里,他每年都会来村子住上三,五日,总是住在老夫子家,他们竟然称兄道弟起来。每次王大雪离开时,老夫子都要送到村口。两人相互拱手,王大雪说兄长留步,后会有期。老夫子说,兄弟走好,古得白!
        没人动老榆树下的刀,那刀慢慢的锈了,有一天忽然就倒了下去。
        我后来再未见过我的师傅王大雪,他教会了我踢毽子,投梅花镖,还有几句英格力士,原来狗儿真的是妮子或者丫头的意思。老夫子说他去了英格力士,还说他会回来的。
        如果他回来了,我一定要跟他比试踢毽子,我相信我能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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