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天
她來了，蓮步輕挪，飄飄忽忽，卻是刻了骨銘著心來了。
是倩影？還是塹影？
時空之溝暗幽祟動的魅影。
如果時間轉向，也能加速度或反作用——
就停步在這一刻吧。
停在，捕風、捉影的忽忽一瞬。
停下腳步，就停在他身旁，蹙著眉頭看他。她在想什麼？乾涸的身體，如何勾留，虛憊的靈魂？
很不真實。他摸不到她，看不清她——一個與他生命密嵌切合的模糊輪廓。豎耳聽她，偶爾嗅聞她身上飄忽的暗香。她好像說了什麼，但聽不分明。
努力回憶她——一片空茫。
從未與她如此接近，這般遙隔。一線，就是天涯。
時間無情，不肯停在這一瞬，一刀切斷過往，把他丟在名為「現在」的孤島。
而現在，短如電光石火。
所以她又走了，幽幽忽忽，拖著自己的背影走了。
想用目光鈎她，指爪留她，肢端撩她，心音喚她——因為，哽咽不能出聲。
「我了解你的心情。」低沉、微顫的女聲，一團鬱結、一種磁振，在他耳畔輕響：「有了親密渴望，沒有親密對象。有了對象，唉！對像，河對岸反映天空倒現水底的影像，你恨不得切割時空，重組現在、過去與未來？」
髮色泛褐，形容枯槁，他轉頭，愕視著眼前乾癟瘦弱的女子。她的瘦，絕不能用「纖纖身影」、「骨瘦如柴」來形容，整個人輕薄如紙，不見骨肉，像是，水漩中的泥花。
「妳……」異樣難受的感覺，充塞胸臆和喉間。
「你還不認識我，我是小Ｂ口中『神祕嘉賓』之一，就叫我Ｙ小姐吧。」嘴角微揚，她綻露一個滄桑意味的笑：「我最喜歡的作家艾勒里‧昆恩寫過一本小說，叫做《Ｙ的悲劇》。在古怪的哈特家族裡，彷彿受了詛咒般，不幸的事一樁樁發生……對同樣被『下咒』的我而言，那叫做，滄桑。」
滄桑。一隻孤鶩振翅飛掠黃昏的天空。
「悲劇？」喃喃複誦，咬字，嚼音。
「我也想聽聽妳的故事。」C媽媽拖著下半身過來，擠進兩人中間。
又是，撇嘴一笑，Ｙ小姐緩緩述說：
Young的反諷。
未爆彈的悲劇。
我是一枚，注定粉身碎骨的自爆物。有一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把「報」改成「爆」，就是我的寫照。而且，不論我怎麼存善心行善事，我的下場，一定是，惡爆。
點燃引信，轟掉一整座火藥庫，那種輝煌，叫做「善爆」。我的粉身碎骨，不是銀瓶乍裂、鐵騎突出，不是瞬間爆破，而是，哈！痛苦的分期付款，悲哀的日削月朘；我的粉身和碎骨，一點一滴，一刀一剮，鑲嵌時空牆壁的琉璃瓦，鋪滿永恆深淵的馬賽克。
諸時異空，到處沾黏我的皮骨血肉。
我知道有人綁火藥、纏引信，把自己製成一枚炸彈——哈！轟天一爆，我已經看見那震撼一瞬。我羨慕他，因為我不行。
我的一輩子，都關在輻射鐵窗裡。那一年，一車一車的輻射廢鐵。你們口中的「民生別墅事件」，經由黑手，運往台灣各角落，以及，我這種人的黑色童年。我沒住過別墅，但我唸的幼稚園，是那批鋼筋打造的，最經典輻射樣品屋：汙染樑劇毒牆輻射窗和殺人地板，一棟完美絕倫的……先前怎麼說的？喔！「住者有其汙」。
當時，天真快樂的我們，渾然不知陰霾罩頂。我的老師懷孕六個月，生下一名畸形兒——她以為自己做了什麼壞事，遭此報應，天天流淚自責。卻料想不到，我們小學還未畢業，一向溫柔善良的她，被不明原因的怪病奪走了生命。
說到畢業，我那一班的小朋友好像集體參加「艱難大挑戰」。主題是，誰能活到大學畢業？幼稚園沒唸完先走兩個，小學六年常看到「英才早夭」、「話冷雞窗」之類輓匾。能上中學的倖存者從此養成一種默契：不聞生，不問死，不參加告別式，縱使相逢裝不識……
我能做什麼?寫！一直寫！寫自己的故事。寫艷詩，驗自己的屍。
大學畢業那天，同學們相約唱歌、跑趴或旅遊——小Ｂ和那個人，忙著寫反核遊行大字報。孤僻的我，默默寫下求愛日記失敗篇，給自己買了個小蛋糕「慶生」。我真的很開心，以為通過了考驗，可以尋找白馬王子，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人生。錯了！大錯特錯！小五暑假有群男生約我爬山，還沒走到山腰，眼前一暗，臉色泛黑，倒地不起。那群扛我下山的男生再不敢找我做任何事。直到步入社會，沒有任何一位帥哥或醜男追我；我曾暗戀同窗、學長、上司甚至教授，但……我的臉皮，薄得只能包骨，一具紙風箏皮囊，能夠生兒育女談戀愛？
只能高飛。不是蒲公英、木棉子的飄落塵寰，是，遠走塵世，飄零如飛灰。
國中時目睹車諾比記錄片，我哭了一日夜。流不盡的淚水，濡溼了枕頭、床褥、我剛萌芽的女性自覺，以及，陰暗的真相。在那之前，我不明白，幼年膨皮的自己，為何變得瘦弱多病？之後呢，不流淚只抽血。還要數手指計算：五到十年，血液性癌症潛伏期；十到二十年，發病高峰期。
在天上的同學們，應笑我多情？還是，千古艱難唯一死？
我呢，日夜打工為生計，也為生機——每一塊錢醫療費都要自己來賺，不作他想，也不想他——曾讓我怦然心動的男性身影。
不問生，不聞死——政府對我們的態度。事發後，原能會補助我們每年健檢和門診一次；後來，一直縮減健檢項目，又刪掉門診補助。從血液檢查起算的每一筆費用，都得由捉襟見肘的排骨女人自行支付。我要申請賠償，還要負舉證責任。而我用生命蒐集、淚血書寫的故事，只得到一句答覆：因果未明。
小Ｂ曾問我：「讓妳最痛苦或最深刻的感覺是什麼？」
不流淚只抽血。抽不完的血。沒脂沒肉，抽不到血。換部位不停地抽。抽到哭，哭乾了眼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