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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勇士

发布: 2015-12-17 18:01 | 作者: 張啟疆



        第十五天
        
        「你們到底在反什麼?這麼悲慘的事,也拿來作文章?難道每一個問題都要扯上核四?」
        尖刺的聲音將他擾醒。一名戴金邊眼鏡的男人,冷冷看著,或閉目或癱坐或垂首不語的眾人。那人的服飾、神情,像迷霧森林,不甚清晰;目光中透出的不平與嚴峻,教人不寒而慄。
        「蓋核四花了多少錢,你們知道嗎?不完成不運轉,要怎麼收尾?台灣的經濟要怎麼辦?」
        是啊!光是蓋一座不能運轉的核四,就花了多少錢?
        「你們不吹冷氣不用電?只知道用喊的,沒有核四電價漲四成,你們知道嗎?反核帶給你們什麼好處?」
        是啊!擁核帶給你什麼好處?請問,你是何方神聖?
        「不要誤會,我不是政府或台電的人,只是一個平凡的台灣人,關心這塊土地,重於自己的生命。甚至比你們更愛台灣。你們這也反,那也反;只知道反對,拿不出方案。反核四又要亂用電,又不准電價上漲。別的不說,供電的缺口要怎麼彌補?燃煤嗎?台灣每人每年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是世界平均值的二‧五倍,居世界第三位。還不夠丟臉嗎?一旦停建,光是違約金,平均每位國人要支付一萬五千元……」
        你們又在擁護什麼?丟掉子子孫孫的性命?你們的履約說,難道不是美國霸權在作祟?什麼都要看老美臉色,被賣掉都不知道。
        尖聲銳問和模糊答辯,形成不真確空間的夢樣對白。
        一種,俯貼水面,聆聽湖底,或自沼澤泥漩裡傾聞世音的怪異感。
        其它人呢?A教授、C媽媽、D老師……怎麼不說話?如他一般,瞪眼豎耳,旁觀爭辯。
        後方漸漸有了人群,三三兩兩,拿著字板、標語牌,上面的字樣:反核!不要再有下一個……看不清楚。
        這些人,是來聲援他們的靜坐行動,而和眼鏡男起了口角?
        O伯伯蹭到他身邊,一反常態小聲說:「這款人恁爸看多了,絕對係抓耙仔,想要祕密蒐證害人。」
        他轉頭看看J博士,又望向A教授。
        A教授微笑,指著眼鏡男說:「沒那麼嚴重,那人我見過,算是擁核派學者,言行還算一致。核四本就是麻煩議題,有爭論不是壞事。何況他的話也不能說全無道理。」
        「你們一直標榜的天然氣,每度成本要3元,也會造成碳排放,知道核電成本嗎?每度0.66元,不會有碳排放問題,是高科技而且最乾淨的能源。」眼鏡男愈說愈激動。
        提昇能源效率、尋找替代方案本就是政府的責任。你強調的「高科技」,看過太空梭爆炸?協和機墜毀?庫斯克潛艇沉沒?高屏大橋斷裂?
        「這種舉例叫做因噎廢食。核電廠出事的機率比飛機失事還低,你們會因為飛機意外或車禍而不搭乘交通工具?拜託!理性面對問題好嗎?」
        「如果,那架飛機設計不良,頻頻出包,又載著全台灣的人呢?你還有心情精算一度多少錢?」小B溫潤而不失鋒利的聲音:「你說”丟臉”,可知核廢焚化爐”試燒”多少年,一直驗收不過關,但核二廠萬里的居民卻被告知”絕對沒問題”。蘭嶼核廢料桶的”換裝工程”,工作人員有穿防護衣,但開桶、破碎、固化、封桶,幾乎就是露天進行,請問,居民怎麼辦?因噎廢食?有一種狀況你聽過嗎?無食可噎,除了淚水。你要大家理性面對,很好!但有些人已經無言以對。」
        見那人一時間接不了話,小B又說:「至於碳排放,其實核電從鈾的開採、濃縮、運輸、建廠、除役與核廢的處理,都無法避免CO2的排放。用核電減緩溫室效應,專家說,必須增加十倍用料於反應爐,將產生5千萬公斤至1億公斤的鈽,足以造出近2千萬顆的核子彈。哪種威脅較大?CO2只是感冒傷風,核電卻是絕症。」
        「好久不見!大記者愈來愈伶牙俐齒。」眼鏡男推了推滑下鼻樑的鏡框。
        「久違了!教授。你怎會來這裡?」
        「我……」眼鏡男露出一絲猶豫。
        小B瞧出一線端倪,放緩語調:「既然……也在這裡,應該改變你的關切對象吧!」
        關切對象?他的心跳忽然加快。
        「那地方,我去過了。沒有用,扭轉未來竟是如此沉重。也許你去可以改變……悲劇的發生。唉!」嘆氣同時,眼鏡男看了他一眼。浮彩玻璃片的後方,是一抹,說不出意味而帶著些許暖意的眼神。
        他問A教授:「你怎麼不跟他辯論?」J博士悄悄挪到他身後,低聲說:「今天第幾天了?」搖頭。「第十四天。絕食這麼久,不是有氣無力,就是,有力沒氣。呵呵!咱們教授搞不好忘了怎麼回家。」
        「喂!你們有這麼多意見要發表,何不去報名電視辯論……」悠揚的女聲,刻意壓抑而透著微慍的聲音,像春湖盪漾,窒悶夏夜突如其來的晚風——一絲凜冽,一陣暢爽,心跳更快了。是她!久違的她,只聞其聲未謀其面的她。說不出對她的思念——他真的很想說,訴不清,對她的情懷——如果,能夠釐清彼此的糾葛纏黏。今生今世,斯時斯刻,或就在這一分這一秒,他願意安然暝目。
        閉上眼,累了,真的很累。每一回疲累感,都是先前的悃倦總合加上新生的疲憊。一種,即使靜躺休息也消除不了的累。像體力透支的人,抽搐,潰崩,哮喘,微弱的知覺與氣息,破堤而出,奔逝,流盡……
        「怎麼樣?他怎麼了?」細碎而遙遠的問句,四面八方湧來,像環繞孤島的潮汐。
        一道影子,女性身影,從他看不見的角落,黯然離開。
        「撐得住嗎?他好像在硬撐?」眼鏡男的聲音:「他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
        我的痛苦、悸喘、茫然,都在回應某個我還不清楚的命題
        失去知覺前,他咬牙切齒地想。

        七、請問,妳是絕銫女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挖心掏肺問基因。
        愛你在口心難開,如果,弄不清楚你的祖宗十八代。
        新世界的交友、擇偶準則,人際關係的最高道德標準。
        所謂「知心伴侶」,知道你此生和前世所有的秘密,才有可能成為伴侶。
        是啊!在我們的時代,真心不如偵心,血統比總統還重要。而——
        讀心術不如照夭鏡——掃瞄下一代夭折期望值,照夭鏡又不如檢測儀——一眼讀出輻射指數、好發年齡和罹癌機率。
        請問,你是核子嗎?
        我們不想造輻下一代,不要生出輻射寶寶;不願製造原子小金剛。
        你住哪裡?在哪家公司高就?唸什麼學校?和什麼樣的人為伍或交往?有沒有去過汙染區?有沒有定期體檢?你的健康報告,跟得上最新公布的標準值?
        你的父母狀況?家族病史?你吃的米喝的水吸入的空氣吐出的二氧化碳接觸過的人事物?你,排的尿拉的屎冒的汗淌的淚流的血日乾漸涸的淋巴液以及……噴空湧盡的愛泉?
        人似秋鴻來鈾信,事如春夢釕無痕。
        沒辦法。政府已調高被曝劑量的通行上限:從一毫西弗變成二十毫西弗,甚至準備放寬為五十、一百毫西弗。美化數字,可以縮短汙染區和非汙染區的距離,卻不能減緩暴增的「核曝症候群」:各種癌症、慢性惡疾、不明怪病和求偶障礙。
        西裝筆挺的你,國色天香的妳,鑲金戴玉的她——沒有用,光鮮的外表不能保證光彩的人生。被影像、色相宰制了數千年的人類社會,終於開始重視內在——我們要內在美,不是內在鎂。絕銫女子比絕色佳麗,更值錢。
        兩個區域的界線在哪裡?空氣無國界。浩劫後,核汙染的魔爪,無聲無息,無所不在,所到之處,穿骨透髓,無堅不摧,彈指間毀滅你的一生:你的人還在,命運已成灰。
        雞棲鳳凰食?抑或蛇鼠一窩?輻射不會傳染,但很會感染。不分老少,不分地點。
        多年來,政府一直無法劃疆定界,設隔離區。常人和汙民很難肉眼區辨,只能自行篩濾,或,層層疏離:凡可疑的對象,都要避開。「要孩子,不要核子!」成為非汙染族群的共同心聲:「小心,核子就在你身邊。」一道,不好說出口的防線。
        來路不清(沒有清晰標示安全值)的食物不能吃,未經檢測的物品不能用,妾身未明的人不能碰:耳鬢廝磨交合深吻牽手擁抱皆不宜……連目光碰撞都感到驚心。
        出門要小心。走路停看聽。新時代的人類,行止瞻顧,栖遑倉促;寧可錯身而過,不敢肢體接觸。在公車、捷運、人群密集的空間,人人縮頭藏尾,低著脖子,用纖纖玉指刷動觸控螢幕:紅燈閃爍,周圍輻值破表,速離;黃焰勾勒出方圓半公里警戒區,意味著,清濁同流,好壞參半。綠燈大亮,暫時鬆一口氣——不要高興得太早,下一站是轉運總站,你得將偵測程式調到最高解析度,才能因應上下車人潮。
        這個時代的結婚率大幅下降,因為適婚年齡的男女,寧可獨守空閨,在立體加觸聊天室虛擬性愛,也不想在猜忌中與人互動。至於生兒育女,你得有足夠財力搭建溫室,進口非核國家的飲水、食糧,排除一切有害物質,才能讓孩子無憂無慮成長。
        「生殖恐懼」引爆「雜交情結」。不婚不生的男女,男男或女女,流連街頭,徘徊暗巷,走進酒吧,隨機交配,隨處苟合,豁盡氣力反寫隨時消殞的卑微生命。
        相對地,「嗜婚族」的人數和影響範圍,也在悄悄滋長。他們(通常是汙民)不顧一切,非法生子(政府已明訂不得婚配的健康計量表),愈生愈多,祈求神賜的基因扭轉悲慘的命運。滿堂子嗣或許病弱,可能早夭,但只要發生奇蹟:一個就好,健康正常,家族的故事就要改寫,世代的傳裔開始啟動,生命為生命,點燃希望。
        有一句話,叫做「劣幣驅逐良幣」。憂心人士忡忡預言:可以生的不敢生,不宜生產的拚命繁殖,我們正在共謀打造日趨沉淪、汙民化的社會。
        有人嚴詞批評政府「軟弱無能」。他們說,基於虛偽的人道,遲遲不敢實施隔絕政策,將汙民集中棄置於高山或荒野,是坐視邪惡勢力的壯大。西城區已成廢墟,東城區淪為汙民聚集地,文明指標的101大樓,早被病厄藥毒、陰殘凶狠的遊民黨攻佔。而「健康正常」的男男女女,被趕回家中,過著宅寂的一生。
        深謀或有識之士,早擬好「備胎」計劃。怎麼說?如果今世不宜出生,要到何時?那個「到」字,便是等待、忍耐,把精子、卵子存到生命銀行(通常會增添「保存無期限」條款),用時間孕育下一代:十月懷胎延到百年出世,三代同堂變成一胎三代。
        讓未來等一等。我們常說孩子是未來的棟樑;現在呢,凍涼到未來。
        「我們不能作主生,但可以決定死。」另有一群(人數暴增中)年輕男女,自稱「海拋族」,意思是,把自己當作核廢料拋向海底。極力主張「良斃驅逐劣斃」:爛死不如好死。他們不願再忍受病痛折磨、頭頂長角、短肢缺趾、五官不全、暴斃、橫屍街頭、病發仆街卻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成群結隊,踵接踵,肩摩肩,齊赴海邊像大難前夕鼠群投海,站上高岩,背對背,手牽手,圍成一個大圓圈。如果人數夠多,還可以裡三環外三層,結出同心圓。
        再來呢?同時或依序躍起,跳海。記住!墜入海中,先尋找同伴的手,握緊不放……基於一致性和美學考量,他們後來僱船航向乾淨的公海,再舉行集體海葬。甲板比岬岩更像祭典的舞台。
        你要尋死?尋活?或者,死活不論,但求一宵,或,一朽?千百年來,我們的先聖先賢苦心孤詣追尋真理;如今,縮著手抖著腿忽然抽搐莫名崩潰的你我,只求,浪淘盡,千鈷風流人物。呵呵!來一道瘋狗浪、一齣連綿不絕摧島毀嶼大海嘯,沖刷我們的身軀,滌盡我們的罪惡,剝皮,削肉,蝕骨,剔髓……游魚穿越空洞的胸腔,餓鯊舔舐背脊的殘渣。管他天搖地動,火山噴發,我們堅持……
        指骨扣連,骷髏互吻。
        一起沉沒,同時消融,靜靜佇守,投胎的時辰,轉世的機遇。
        或者轉身,上岸,回到骯髒大地,在破滅和絕望間,搜尋,街角巷尾的纖纖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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