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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勇士

发布: 2015-12-17 18:01 | 作者: 張啟疆



        第十三天
        
        他不算是達悟勇士。根據觀光客對原住民的粗淺印象,“勇士”必須撈捕飛魚、駕舟渡黑潮,或在慶典上大跳勇士舞。他,沒造過自己的船、自己的厝,甚至沒穿過族人的傳統服裝:八角盔、短背心、丁字褲。
        但在我眼中,他是個非常勇敢的人,一種,近乎烈士作風的一往無悔。
        我曾說他暴虎馮河。他的回答:包袱為核,抱負呢,也在拼核。
        他很年輕。太年輕了。年輕得,趕不上第一場「220」行動。機場抗議那天,他沒能力舉海報、持標語,當第七名蘭嶼勇士。只能,站在母親肘臂,抱著母親脖頸,瞪著純真無邪卻又悲傷無垠的深黑大眼,靜靜,看著一切:陸離光怪,無常荒冷,哀哀世間教人無能為力竟而悸痛難捨的一切。
        濃眉,凹頰,一雙枯瘦的手,一副倔直身骨。烏亮的長髮,被東北季風吹得撩亂。
        他的童年,欠缺擁抱唯有戰鬥的童年,橫跨每一回「驅逐惡靈」抗議行動,也適逢原住民知青歸鄉紮根的風潮。
        他記得,在寒流來襲的夜晚,全副武裝的族人,老者、壯丁、少年甚至幼兒,冒雨向聚集點前進。那是,那年那回呢?記不清了。冬雨撲面,在哆嗦的背脊、四肢流竄;泥濘小路,漫漫長夜,一片糊亂。
        帶頭的男人,用顫抖的手緊握喊話器,另一隻手輕撫標語牌。婦女的長髮飛揚又墜落,被雨淋溼,糾黏腦後。他,失去媽媽懷抱的稚子,跌跌撞撞,蹣跚隨行,咿啞跟喊……若非長輩攙扶,族人照料,他說,長夜漫漫,前路泥泥,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裡?
        在通達醒悟的路上,他說,他不是第一人,但願意跑在最前面,赴湯,或撲火。
        我認識他時,他和我都到了上小學的年齡。我們吃在一起,玩在一起,時常打架,一直競爭,後來攜手痛扁想要欺負我們的人。讀書和睡覺,也在同一間寢室。我和他分屬不同族群,語言不同,血源各異,天性恐怕也有差異;卻有著極為類似的命運:父不詳,母早逝。
        他很努力,K書K到沒日沒夜。他說,故鄉已變成廢料堆積場,自己就要加油,不能淪為廢材。後來參加遊行、靜坐,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
        才上國中,他已經是我的活字典。他的漢語——國語和台語——已經說得比我正音。但你要了解他咬文嚼字,哦不!是咬牙切齒的祕密,得從夢話入境:刀刀械械窣窣粒嘎啦……整個人翻坐而起,血瞳怒睜,十指緊握,像是要扯開夜幕,攫取驕陽。他在說什麼?聽不懂!一句也不明白。燠熱東台灣,陰影撩焚的夏夜,那些喉音、氣聲、囈語和嘶吼,勾旋一口深淵、一方沼地,一樣陷溺,一種,滅頂。讓人懷疑,強烈懷疑,惡靈附身。
        他說,他的媽媽,就是被惡靈抓走。
        基測輸給他之後,我就明白,兩人的距離,已不只是身材和食量的差別,而後的成績……哈!不用比了。果然,他唸的大學也比我好,馬子緣更是教人欽羨。若非,黝黑得耀目的膚色、深邃如雕刻的五官——那造型,真的,適合,血腥襯底黑白照——怎麼看,都像是首都圈的白領階級,神采飛揚談戀愛,或滔滔不絕訴說天文數字的願景。
        走上街頭。走向荒野。走進,廢墟的未來,他說,魔鬼糾纏,祖靈庇護之地。
        失蹤了。走出孤兒院後,消失在茫茫人海。老師擔心他沉迷酒精,院長憂慮他被怨氣塑造成恐怖分子。我知道他和黑道、地頭時有往來,學了私造手槍、土製炸彈的技術。偶而,在報紙一角,某抗爭場面的前端或背景,一張崢嶸五官,一道嶙峋身影,像,拼板舟破浪前行那樣,浮現。
        看著他,頭破,血流,一樣倔骨。我鬆了口氣,心卻揪得更緊:這身才華、氣力,用在體制內或經過精算的生涯規劃,會不會更精彩?譬如說,掙錢?詐騙?從政?
        頂著原住民光環,在國會殿堂折衝浮沉的「政戰士」。
        他冷笑,淡淡回答:「政治人物?我看是症滯人物吧。」
        第一眼看到你,我想到他。
        可知,第一次與他重逢,我想到你。
        我在你身上找他,也往他身上尋你。
        荒謬的尋訪,悲劇的探問,光怪依偎陸離,荒冷反抱無常。想找……而怕找到,又不能不找。
        也許,我不希望你回到他,不想你是他……
        
        第十四天
        
        「找他?你要找小B說的那個人?」A教授蹙眉提問,像是,拋出個,疑難雜症大哉問。
        「你確定?如果那答案會讓你悲傷不已呢?」許久未說話的M小姐也問。
        不確定。當然不確定:找、不找和不能不找的分別。
        「酒肉穿腸過,血肉穿腸破……佛在心中坐。阿彌陀佛。」詩人R雙手合什,頂禮,慢條斯理,透著戲謔的笑意:「那人嘛!呵呵!也許不假外求喔!」
        小B輕嘆口氣,緩緩說:「他說,他想回故鄉,倔頸,引吭,悲歌或低吟,覆雨翻雲的潮聲。」
        A教授說:「我看過他,一個說什麼『與魔繭共枕』,打死不退的孩子。但他後來的事蹟我不清楚,印象也就漸漸模糊了。」
        小B說:「他常說自己是在孤軍奮戰,死不足惜。我勸他不要這麼想。世上有很多事,出乎我們意料;很多人其實默默和我們站在一起,層層守護,共同的、不容出錯的核心價值。」
        「死不足惜嘛!呵呵!」包工T拍拍自己的空褲管,「我呢,沒有足,死了也不可惜。」
        「哎喲!說得這麼玄?」詩人R吐吐舌頭:「給鬼聽喔!還是擔心『核心』問題吧。」
        核心?心又抽了一下,隨即,過度疲憊、極度匱乏的感覺,撲天蓋地襲捲而來。彷彿是某種周期,二、三天一循環,在輕盈和沉重間擺盪,將他定著在某個迴圈裡。
        在周而復始間。在急旋頓停間。在希望失落間。在飽滿空虛間……
        今天,第幾天了?他不敢想,低頭一看,他的位置好像又朝內移動了幾分。只好將不解的眼神,轉向A教授。
        A教授說:「你……發現了什麼?或者,漸漸明白這個靜坐活動的形式哲學:神龍盤踞,環迴層覆同心圓,那是,彷『深度防禦』的守護概念。26人抗議隊伍,從內裡到外緣,層遞輪迴,往復無窮。簡單地說,依序遞補,有人離開,就有人進來……」
        是嗎?四下張望,沒看到新面孔,偶見路人甲乙丙丁好奇觀望,倒是又有些舊人離席。
        P和Q手牽手離開,說他們來這裡純屬偶然,如今呢,要繼續找他們的小孩。小孩?他們笑而不答,臨行前有段奇異對話:
        P說:「如果我們的孩子還在,也該有他那麼大了。」
        Q說:「你不會想說,他看起來像律師?武師?老師?」
        P說:「我希望他寫詩,以熱血澆灌悲涼,痛苦自我反襯動亂時代的史詩。」
        「P委員曾是文藝青年,滿腔詩意。他們參加靜坐不是為了核,是因你……」
        「我?」更不解了。
        「核心人物不會離開,但也不固定。就像接力賽跑,棒子在誰手上,誰就是Key man;或說得壯烈些,革命行動中前仆後繼的犧牲者!每個人都交出性命,每個人也象徵使命。」A教授突轉話題:「你也知道,絕食靜坐是一場痛苦漫長,不一定達到訴求但肯定傷害自己的過程。通常,我們會挑狀況最佳、精神最好的那位擔任關鍵人物。這項行動由我發起,但關鍵角色不一定是我,也許是你,可能是漫長歲月裡的任何一人。」
        「可是,我覺得教授的精神愈來愈好,剛開始的時候……」他想說,臉色蒼白,像大病初癒。第二、三天,直不起腰,坐不起身。
        「尼采有本書,叫做《意志與表象的世界》,我年輕時讀過,開始對人的”精神潛力”產生莫大好奇。」A教授回了個風馬牛。
        「那,深度防禦?」
        「『深度防禦』是專業名詞,我來解釋一下。」J博士說。
        怎麼說呢?
        本是一種軍事戰略,有時也稱作彈性防禦或是深層防禦,是以全面深入的防禦去延遲而不是阻止前進中的敵人,放棄空間,換取時間,給敵人額外的傷亡。有別於以一個單一而強大的防禦戰線去禦敵。
        應用在核能發電廠,我們都知道”核能”這玩意兒有著高度風險,不容許一絲差錯。怎麼”買保險”?層層防線,每層防線都是獨立、多元、且有備援的。舉例,核能發電需要水來冷卻反應爐,如果第一套水冷系統失效,還有第二套完全獨立的系統在一旁待命,可以接著運作,如果第二套系統也失靈,還可將控制棒插入反應爐吸收中子。就算這層失敗了,後面還有許多許多層防線,例如外層的圍阻體。
        「我過去的訓練告訴我:重重守護,萬無一失,就算用戰機高速衝撞也不會有事。」J博士手一攤,頭一低。
        「嗯,我常聽台電的人說,核能電廠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電廠。這一連串防線要全部瓦解的機率,比慧星撞地球還低。」A教授補充。
        這麼說,這種系統萬無一失囉?那我們在反對什麼?」詩人R頭一偏,冷然一問。
        「是啊!核能從業人員由衷相信深度防禦可以確保核能安全。」J博士說,「但,事在人為。脆弱、善變、血肉之軀的人類,能夠保證什麼?情節輕微的三哩島事故,請注意!並未釀成巨禍喔!即揭露了一項猝不及防的事實:我們以為嚴絲合縫的每一環節,都暗藏了缺陷,只是不知何時、如何爆發。」
        永恆鏈結,而,環眼鬆脫。四肢壞死,百骸鏽蝕。能夠飛去哪裡?
        「也就是說,核能設備要完美到即使人為疏失都不會惹禍。」D老師說。
        「這塊土地,不缺科技,不乏資源,不少機會,我們需要的是軟質能源。」小B接著說,「軟質能源政策是專業名詞,意指,在各區域蓋小型電廠,包括風力、太陽能等自產能源,形成區域電力,避免大電廠一跳機,立即發生供電問題。這裡引申為”多元融合”。不是我的見解,是那個人說的。他說,你包容我的立場,我體諒你的處境,叫做同理心。我了解你的痛苦,你明白我的悲傷,叫做同情心。你迴護我,我環抱你,便是同心……」
        「你不忍我的家園蒙塵,我不想你的子孫絕斷,叫做同仇心。」A教授憤憤握拳。
        詩人R問:「你不敢說出真相,他無能面對浩劫,叫做什麼?」
        「壞心。」C媽媽答。
        「沒良心。」O伯伯答。
        「是核居心。」詩人R揚眉露齒,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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