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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道大胖(下)

发布: 2015-11-26 16:23 | 作者: 陈九



        第二天中午我直奔芷江路永红里,那儿是芷江路和平的老巢。我对你芷江路和平有恩无仇,你没理由扣我兄弟的自行车。我先好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要非听二发子挑唆,恩将仇报与我为敌,那我也不客气,因为我有理你没理。论身板儿咱现在不输谁,掐住一个往死里打,打到死,就不信他不怕。堂堂我常德道大胖如果被这帮混混儿吓住了,我不如一头撞死!不过幸亏童老师昨天拦我,让我得暇把事情想透,也做了适当准备。我在腰上扎了根板儿带,就是天津“脚行”,即装卸工,常用的那种加宽皮腰带。再把洪信送我的铁指套带在身上,一副八只,上有锯齿儿,套在除大拇哥外每个指头上,一拳下去让逼亏见血,豁它几个口子。还有一把三角刮刀,也是洪信送的,别在腰里,这是最后手段,不能随便用。反正见机行事,还我自行车咱没事,非要动胳膊根儿,爷就陪你玩儿一把。上次削马三儿把爷的脾气惯出来了,血性是打出来的,不是手段问题,是习惯问题。童小辉瞒着他爹非要跟我去。我对他说,你就躲楼下等我,如果有人砸玻璃,像克里姆宫卫队长马特维耶夫那样高喊着瓦西里往楼下跳,你赶紧奔公安医院叫救护车,千万别露面听见没?那二蔷怎么办,要不要跟她打个招呼?嘿你个山药蛋,二蔷知道咱还能去吗?多大点事儿啊,不就要个自行车吗,又不打日本,怕嘛的。
        当我推开永红里一扇二楼的房门时,一股烟雾扑面而来。屋里有四个人正在玩儿“大跃进”,一种类似北京人称作“三先”的纸牌游戏。那个年代是属于扑克牌的,打麻将被禁止,所以都玩儿扑克牌。我一眼认出跟我面对面的正是芷江路和平,以前见过他,白净脸儿,寸头儿,眼大无神。他左手边正是二发子,这小子还抽上烟了,本事见长。见到我他俩一个对视,二发子说,说嘛来着,大胖他一定得来。芷江路和平诡秘一笑,翘翘屁股说,大胖啊,快坐快坐,咱一块玩儿牌,赶紧着,给大胖腾地儿。说着他对旁边的人使个眼色,那人转身而去。
        我明知这小子叫人去了,可他俩一口一个大胖叫着,我也不便发作。来牌就来牌,谁怕谁呀,当年我和唱戏的邵家和师徒档,打遍常德道无敌手。天津人打牌跟别地儿不同,除牌风牌技之外还有一套术语,不懂术语你就是棒槌,没人带你玩儿。比如你出一张三,不能说“我出三”,没这个您呐,你得说“智取华”。“智取华”嘛意思?当年有部电影叫《智取华山》,天津话里“三”“山”不分,智取华就为带出这个三来,三就不说了,以牌代字,所以叫“智取华”。同样逻辑还有“小河有”,天津话里“水”“随”不分,如果你垫一张小牌,这叫随牌,应该说“小河有”,为的是把这个“随”字带出来。再比如你出三张十,怎么说?你得说“河北的,有吗?”。为嘛这么说?天津市河北区有个三条石大街,由三条青石板铺路,过去是老天津卫衙门所在地。说“河北的”就为带出三条石,也就是三张十的意思。这类规矩太多,说不完。
        一局还没打完,就听门外地板吱吱作响。有人?这是要跟爷摊牌呀!我左手攥牌右手拿烟,装着起身找烟灰缸,让自己贴近芷江路和平,再利用转身,将左肩垫在他右肩之后,为的是能用左手勒他脖梗子。我问他,
        
        自行车该还我了吧?
        嘛自行车?
        二发子,小辉的车呢?
        
        二发子一听暴跳起来,大胖,咱明人不做暗事,车子我扣了,算你给我大哥的见面礼,今后有嘛事大哥罩着你,你要想炸刺儿,这里外都是和平的人,我们可等你多时了!我望着他狰狞的面孔,真想劈他一拳!我当着他的面从兜儿里掏出铁指套,一个个戴在指头上。这东西你认识吧?我问二发子。你,你少来这套,大哥还等嘛,咱现在就灭了他!芷江路和平刚要挪窝被我一把按住,你不能动,知道我为嘛站这儿?你要动别怪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我突然想起莎士比亚喜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的卡厄斯医生,他恶作剧要掐碎牧师的睾丸,如果芷江路和平敢反抗,我一定掐碎他的睾丸。我对和平说,赶紧叫人把自行车放在大门口儿,咱哥儿俩无冤无仇,二发子能背叛我就能背叛你,咱俩不值当为他翻脸。
        二发子一把拽开门,五六个半大小子手拿家伙冲进来,把原本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的。芷江路和平的身体明显松下来,放松的身体最大特点是肩膀滑润了。他用世故的口吻说,不是我说你大胖,现在你嘛都不是,你说我凭嘛服你?老子替你报马三儿之仇,不够吗?笑话,我用你替我报仇啦?我掂量你有些日子了,我凭嘛为一个光杆儿司令得罪马三儿?实话告你,二发子早给我俩讲和了,马三儿现在跟我一抹子,扣你自行车就是马三儿的主意!嘛玩儿?芷江路和平这番话让我大吃一惊,原来他釜底抽薪竟跟马三儿合流了,二发子不光挑唆和平,还让我成了他倆的共同敌人,太严峻了!迟疑之间,二发子也喧嚣起来,大胖,得罪马三儿活该你倒霉,这事儿可别怪我,退一万步,即便没马三儿,就你这副少爷羔子样儿也甭想罩地面,今儿我二发子就让你开开眼!说着他一撸芷江路和平的袄袖,大哥,亮出来给他瞧瞧,让他学学嘛叫江湖!只见一个兵乓球大小的坑状疤痕出现在芷江路和平左臂上。瞧见吗大胖,知道为嘛吗,当年争地盘儿叫劲,我大哥让他们点烟,人家楞夹来个烧红的煤球。我大哥一伸胳膊,说不急,放这吧,人家就把煤球放他胳膊上了。一直等煤球都凉了,我们大哥该干嘛干嘛,脸不变色心不跳,仔细瞧瞧,服吗你,说句膀得力的,你要也弄个煤球放胳膊上,王八蛋他不还你自行车,对吗大哥?芷江路和平点头说,没错,大胖你要也有这两下子,别说自行车,我把俩蛋子儿卸下来让你当泡儿踩。没想到他也提到睾丸,这么巧。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不带悔棋?
        儿子悔棋。
        
        马三儿的卷入使局势风云突变,如果此刻二发子真把马三儿叫来后果将不堪设想。开瓢流血是小意思,备不住命都搭进去,而且自行车更拿不回来。我必须速战速决,把冲突化解在我与芷江路和平之间,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我一咬牙对和平说,有嘛,不就煤球吗,对我来说算个屁,这么着,叫你的人滚蛋,把自行车给我摆楼下门口儿,爷让你看看嘛叫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儿!
        不一会儿,人撤走了车也摆好了,屋里只剩我们四个人继续来牌。我叼上烟大吼一声“给爷点上!”,对面小子立刻夹来个烧红的煤球。二发子两眼发直,大胖,别说我欺负你,想好再干。我嗤之以鼻,说不急,先放这吧。那小子把煤球直接就撂我右胳膊上了。只听嗞啦一声,一股白烟小型原子弹赛的窜了上去,浓烈的焦味儿让人喘不过气来,闹半天烧人肉跟烧猪蹄儿味道一样,都臭烘烘的,人比猪强不到哪去。钻心的疼痛令我晕眩,痛到极致很像电击,让我周身震颤。我恨不得杀了眼前这帮兔崽子,除此难以平复我心中的仇恨。但我极力控制着,既然决定赌这一把就得扛住喽,洪信不是说死扛吗?我就扛给你洪信看看。我大叫一声,出牌出牌,这有嘛可看的,该谁了,出牌!没人吭声,直到煤球渐渐变白,陨石般陷进我胳膊里,只留一半露在外面,微微冒着青烟。
        我扭头问芷江路和平,这行吗?行。这算吗?算。那老子就不陪你们哥儿几个了。说着我把煤球一甩,哟,还粘上了。我只得用手拨楞,煤球掉在地上,露出胳膊上好大一个血窟窿,血像融化的哈根达斯一样粘稠。我刚准备离去,却被芷江路和平拽住。大胖,大胖,对不住你,你走没问题,我绝对保证你的安全,就是车子不能骑走。为嘛?刚才忘告你了,这车子我答应给马三儿了,他马上来取,你骑走我拿嘛给他,对吗?说着他嘴角一撇,略过一丝嘲笑。
        哦,玩儿我?
        江湖上有种时髦叫玩儿人,历来如此。就是编谎话挖陷阱,让对手自己往圈儿里跳,等明白过来为时已晚,失去的不光是物质,更是做人的脸面,江湖拼的其实就是面子。洪信说的“由不得你,必须死扛”,现在看来一是冤冤相报,所谓恩情不过代,仇恨传千年,一旦结仇你就是仇恨的奴隶,卖给它了。再有就是面子的问题。没有荣耀过的人不懂尊严的份量,而一朝光荣,你得毕生用鲜血捍卫你曾拥有的骄傲,否则就是自甘堕落。正因为如此,玩儿人这种事是双刃剑,你伤对方面子越深,对方反抗就越强烈。这就看你能不能兜住,兜不住只能自取其辱。而此刻我发誓让芷江路和平自取其辱,我绝不会吞下这枚“煤球”苦果,让手臂上的血窟窿成为终身的羞耻。我的愤怒已完全将我浇铸成一台复仇的机器,生命不过是它的燃料而已,除此毫无意义。没有预警,没有任何迹象,我飞起一拳将芷江路和平击倒,铁指套果然派上了用场,鲜血从他脸颊滚滚而下,遮住了他刚才的笑容。他哇的扑到在我面前,臀部正好朝上。我毫不犹豫,一把从后面攥住他一对睾丸,你不说把蛋子儿卸下来让我当泡儿踩吗,我帮你搭把手!我的手越攥越紧,铁指套硌着他的睾丸上发出砰砰的勃动,让你坚信那是男人的另一颗心脏另一条生命,那生命正因为被挤压被窒息而拼命挣扎着。
        二发子扑上来,被我一脚踹中肋下,他只顾弯腰大口喘着粗气。我借势把刮刀插进他左耳朵眼儿里。动,再动老子戳进去信吗?信信,哥哥我信。我对另外那小子说,去,夹个煤球来!他没动。我一掐芷江路和平的睾丸,叫他快去!这小子才迟疑地夹来个半红的煤球。我用脚尖一挑火筷子,煤球正落在二发子后背上,小型原子弹,烧猪肉,外加吱哇乱叫,让他逼亏彻底痛快一把。
        芷江路和平终于服软儿,他哭泣着央求我,我错了,大胖我错了,车子你骑走,求求你别掐了,再掐成相公了。我毫不手软,羞辱与仇恨像混凝土注满我的心房,他越求我越掐,求一句紧一点,终于逼他吐出了实情。是二发子告密马三儿说洪信离开了我,还请他跟芷江路和平联手收拾我。马三儿欣然同意,满口答应跟他们一起对我下手。二发子还献媚马三儿说,你记得二蔷吗?就是大胖的小媳妇,多好啊,削完大胖咱就手把二蔷办了,你头水我二水,怎么样?之所以尚未得手是因为……,因为嘛?哎呀呀呀我说我说,因为你老不出门没找到机会,这次扣自行车就为引你出来,由我倆先拖住你,再等马三儿过来处理。你通知他了?通知了。马三儿现在在哪?不知道,我也纳闷儿为嘛他还没到,别真去堵二蔷了吧,不过他肯定来,他说要亲手,亲手废了你。听到这儿我热血迸裂喷涌,躯体像枚炙热的炸弹几近爆炸。我情不自禁使劲一掐,一股粘稠的液体从芷江路和平的睾丸或狗鸡里流出来,弄我一手。他一声惨叫瘫在地上,断续地说,马三儿说话就到,你,你逼亏有种别走,让马三儿先灭了你,再办了二蔷……,话没说完竟昏了过去。我咣叽扔下芷江路和平怒视二发子,哥哥哥哥,我错了,就看我跟你这么些日子……,没等他说完我狠命用手一挑,锋利的刮刀在二发子脸上豁开个漫长的血痕,他一声嚎叫扑倒在地上。我转身朝楼下狂奔,抓住自行车拼命蹬起来,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立刻见到二蔷,看她是否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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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11-29 04:08:32
九兄好文,此文为近年看过最煞根的一篇。
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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