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常德道大胖(下)

发布: 2015-11-26 16:23 | 作者: 陈九



        四
        
        打这儿起街面上有个传说,说常德道大胖如何神勇,马三儿一把板斧朝他面门揳来,冰镩子改板斧了,眼瞅就到跟前儿,马上砍脑浆子上了,只见大胖暗中运了口气,疾!楞让板斧偏离十五度,毛儿都没挨着。听说他爸当年打鬼子,一路长短拳,几十个鬼子不得近身,人家有家传秘方,懂得嘛。偏巧的是,这些日子我个儿头猛窜,原来一米五几一下变一米六几,明显高一大截儿,浑身毛发也浓密了许多,络腮胡子都冒了出来,衣裳小了裤子短了,肩膀都压过二蔷的了,把她乐得合不上嘴,天天哼歌,“毛主席窗前一盏灯……”,闹半天她也会唱。可你说她乐呵吧,当我再约她去楼顶上坐坐,她说嘛不去,我不,我就不,小嘴撅得像个小女孩儿,干没辙,能急死谁。
        “马三儿之役”后的局面变化不小,一是街面上平静很多,堪称“西线无战事”,任何大战过后都有难得的祥和。二是我更忙了,很多事没等出门就找到家里来。比如反帝里菜摊儿的方大爷,这天托二发子捎来两个精美无比的三白西瓜。为嘛精美无比?无论从形状,表皮的平滑,到色泽的匀称均无懈可击,假的一样。都中秋了还有西瓜?二发子解释道,这可是方大爷的存货,选六七成熟的西瓜放进米缸里,留到中秋节吃。据说中秋节除了吃螃蟹品月饼,外带吃西瓜,这是一套全活儿,有讲究。方大爷的意思是,求我给维持维持地面儿,有几个小子买菜总不挨个儿,瞎搅合。谁呀,谁这么大胆儿?嗨,不就是小辉和半拉耳朵他们,自己人,管他干嘛?嘿,这帮倒霉孩子,跟他们说,差不多行了,再惹出麻烦非掣他嘴巴子不可!说到这儿我突然意识到嘛,对了,去跟方大爷说,他的事我保证办好,但有件事他得费心,打今儿起每天得给洪娘留菜,不能让老太太再去挨个儿。洪信听罢赶紧插一句,别忘了,哥哥的菜也得留出来。
        说话就中秋,街道两旁的国槐开始泛黄,零零洒洒随风飘落,细碎得像人们的心事。二蔷说中秋节我爸能回趟家多好,可月亮老么圆了仍无音信。我都习惯这些了,偶尔会独自到路灯下走走,跟自己说说话。我家背后是重庆道的大兴邨,月亮就挂在大兴邨楼顶上,又大又亮铺得满天都是,连月中的影子都清晰可见,让我有顺着楼顶爬上去的冲动。掌灯后街上很静,灯光从每扇窗户映出来,显得跟往常很不同。平日的灯光很拘谨,被窗框圈住。而此刻的灯光雾一般漫过边界,像一团团气体恣情雀跃。晚风中依稀飘过丝丝唱声。天津人好唱歌唱戏,海河水养育出多少歌手,比如柳小娅。差点忘了,柳小娅事后全家搬走了,连杨乐乐都不知她的去向。除她之外还有个邵家和,他曾是北京戏曲学校的学生,师从马连良,阴错阳差也成了待业青年。以前他教我唱过戏,那时我小,顶腻歪“湖广腔中州韵”,不好好学,那出“劝千岁”归齐没唱全。邵家和的“朔风吹”唱得到位,这段二黄讲究行腔平稳,抒情伸展,到最后高潮“在革命的熔炉中百炼成钢”,须缓急有秩恰到点儿上,让人有酣畅精致环环入扣的快感。这不,就这段儿,邵家和的吟唱正在月亮下流淌,像月光下的河水,为我清冷的心绪涂上温情。
        这几天我让他们都回家,别老跟我这儿囚着。那时中秋节不放假,可对热爱生活的天津人来说一点都不含糊,家家户户,好么,熬鱼,吃馅儿,蒸螃蟹,姜末儿切得小米儿赛的,多大功夫!俗话说借钱买海货不算不会过,正是河鲜海鲜上市的季节,最不济皮皮虾总吃得起吧,一毛钱一堆冒尖儿,没嘛肉,就嘬个味儿,再闷上两口直沽高粱,我是不会喝,可看他们吃得那副倒霉样儿也觉得美。还有各路送的这些乱七八糟,西瓜,火腿肠,点心匣子,别都堆我这儿,赶紧拿走你们,该干嘛干嘛去。我只给二蔷留了一份南味稻香村的软皮月饼,是童老师送的,他是南方人,说不让你爸回家太不像话了,这盒月饼你留着吃胖子。还特意嘱咐我,可别送人,挺贵的,跟其它月饼不一样。
        赶中秋节这天二蔷非让我上她家吃饭,洪信也要留下陪我。要按往常我也就从了,可这次没有。心说老子死都死过还怕孤独?说嘛不去,我就家鞑子,不挺好吗?其实他们不了解,越这时候我越没心思应酬别人,你得陪人家说话吧,你得笑么呵的吧,累不累呀,不去。二蔷送来捞面,连蒜瓣儿都剥好了,还把童老师的月饼取出一块切开,自己一半,把另一半放个小碟儿摆在我面前。我一个人,多轻松呀。吃完月饼我开始套炉子,天气说话转凉,家里炉子的炉膛都快烧塌了,必须赶紧套。这活儿我在行,小时候在姥姥家跟老舅干过。用黄土,砸碎的轧块儿,还有炉渣,三三见九,再加不点儿石灰和成泥。关键是走泥,得把泥醒匀了,全靠手上功夫,一摸就知道有没有。套炉子得一层层来,不能大块泥往上糊,一烧非掉下来不可。炉膛大了费煤,小了又不够暖和,学问大去了。正当我忙得不可开交,弄得满身薄泥,突然有人敲门,当当当。我纳闷,大半夜谁呀这是?
        进来的是杨乐乐,他怀里抱个草篮子,就是天津女人买菜购物最常用的那种宽口草篮,里面有个报纸包的东西,比鞋盒儿大。他上来就问,胖子,你爸回来了吗?没有。我爸也没回来。听到这句我的诧异烟消云散,虽说他很少找我,但此刻觉得他就该跟我在一起。我问,这是嘛玩意儿?他诡秘一笑打开报纸,原来是个手摇留声机。当年我家也有一台,抄家抄走了。几年前芷江路青年会大楼拍卖查抄物资,我亲眼瞧见我家留声机被人一块钱买了去。这一夜我和杨乐乐吃啊喝啊,他居然打开我爸藏的西凤酒,我也没拦他,还从身上掏出一包“礼花”牌香烟,让我颇感新奇。我头一回喝这么些酒,浑身发烫。杨乐乐也高了,话痨,说当年在天津搞地下工作我爸到惠中饭店跟他爸接头,暗号对错了,吓得他爸就跑,我爸便追,边追边喊,我把暗号忘了,把暗号忘了。笑得我俩直不起腰。那是我头一回听《山楂树》,《喀秋莎》等苏联歌曲,没觉得多好听,但好奇心让我过耳不忘。杨乐乐向我解释着这些歌曲的历史背景,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的社会主义建设高潮,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从没想过这些大道理跟我有嘛关系,此刻却一点都不反感,甚至渐渐开始着迷。我觉得杨乐乐了不起,他说的这些人生哲理为嘛我从没想过?接着他话锋一转说,咱们这一代吧,杨乐乐特意用手在我倆之间指了指,咱们这一代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要做八旗子弟。
        
        嘛子弟?
        八旗子弟。
        嘛叫八旗子弟?
        就是纨绔子弟。
        嘛叫纨绔子弟?
        
        我简直自惭形秽,嘛也不懂,怎么会这样?他解释说,八旗子弟就是只知吃喝玩乐不想国家命运的人。那怎么会,咱绝不会是八旗子弟。杨乐乐听罢未置可否地摇摇头,胖子,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最近阿姨就警告过我们,说你们不要成为八旗子弟,如果日本鬼子再打进来,你们能顶住吗?阿姨,哪个阿姨,她凭嘛这么说?我们当然能顶住,日本鬼子敢来非把它打回去不可,打到东京去。那美国鬼子打进来呢?打到白宫去!杨乐乐哈哈大笑,胖子你真哏儿,你说的这些怎么跟诗里一样呀?说着他从兜儿里掏出一叠信纸,铺开一看是首长诗,题目是《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英雄》。杨乐乐情不自禁背诵起来,“摘下发白的军帽,献上圣洁的花圈,我轻轻地,轻轻地走到你的墓前……”,他非常投入,眼睛里闪着泪花,搞得我也心潮澎拜,激动得热泪盈眶,没想到诗里真有一句打到白宫的话。从这儿起杨乐乐常来我家,给我送来《罗亭》,《悲惨世界》,《人与年》,还有很多手抄的首长讲话,诗词等等,他简直成我图书馆了,比那还多。
        没想到过节后二发子的一句话掀起了狂澜。哥哥,我怎么觉得不大老对劲的呀?怎么不对劲?我问他。方方面面送了这些东西,怎么没见芷江路和平的呀?是吗,没他的吗?洪信听罢脸拉得老长,我看这逼亏活腻歪了,咱刚为他报了马三儿一箭之仇,哥哥为此悬点儿把命搭上,他太应该表示表示了!洪信说得不错。削马三儿虽说因为柳小娅,但客观上也帮芷江路和平灭了一个天敌,当年争干部俱乐部地盘儿,他被马三儿打得满地找牙,照理说是应该意思意思。不过此刻我的心思没在这儿,杨乐乐的书是一本换一本,看完这本才能借下本,必须抓紧。于是我跟洪信打起马虎眼,支支吾吾。可洪信偏又是个轴人,眼里不揉沙子,叫起真儿来。哥哥,哥哥,你看得是嘛书,咱正经事儿还议吗?二发子也猫腰瞥了一眼我手中的书说,安…娜卡,卡嘛,哥哥,这书它要不是杨乐乐的我请客,咱吃烧鸡喝啤酒?安娜卡列尼娜,没错,是他借我的,怎么了?说嘛来着,我说嘛来着,你搭理他干嘛哥哥,吃白食的,他连媳妇都护不住,咱别让他给糊弄了。哎,别这么说人家,杨乐乐懂得特多。懂多管嘛用,我看他是老头儿穿老婆儿鞋,楞提,有本事让他把芷江路和平收了,他有吗?洪信愤愤不平起来。
        我没在意芷江路和平还有个原因,从位置看,我们在成都道这边,芷江路在成都道那边,正如杜甫的《出塞》所说,“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它属于黄家花园地面儿,跟五大道不一码事。再说芷江路和平是马三儿手下败将,我灭了马三儿当然在他之上。天下刚太平,不就没送东西吗,多大点事呀。嗨,话不能这么说哥哥。洪信站起来。这不是东西的事儿,咱要的是理儿,理儿上他说不过去。马三儿是他嘛人,仇人。哥哥是他嘛人,恩人,有错吗?一点不错,绝对正确!二发子大声应和着。咱中国人讲究知恩图报,对吗?对!可芷江路和平报嘛了,嘛也没报!二发子抢过话头,他是挨操打呼噜,装糊涂。不对,他要装糊涂倒好了,就怕他逼亏憋着坏,有反心,对这路人,洪信一挥手,对这路人就得镇压,不打他不明白娘娘庙门朝哪儿开,对吗哥哥?
        正说着,杨乐乐夹着本书推门进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这人一点不禁念叨,搞得我十分尴尬,生怕他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我知道他来送书的,上次说好看完这本《安娜卡列尼娜》换《红与黑》,他手中必是《红与黑》。我听他讲过这个故事,波旁王朝的复辟,贵族啊,神甫啊,贝尚松啊,这些我都记不住,就记住主人公于连的勃勃野心,怎样勾引瑞那夫人,如何拿下玛特儿小姐。杨乐乐说这些时我心里老有二蔷的影子,甚至柳小娅的。当说到于连第一次攥瑞那夫人手时,我突然意识到还从未攥过二蔷手呢,奶奶的,你说柳小娅裤子里的血到底为嘛?流这么些血为嘛她不疼呢?还有俄国王子给于连的五十三封情书样本,我急于知道具体内容。杨乐乐说书里没写太多,有多少算多少,那么凑一封也好,还没看到我就在想寄给谁,二蔷不用寄,柳小娅没法儿寄,你说寄给谁,大理道魏念念还是幸福里何西西?我连忙把杨乐乐让进来,快坐快坐,乐乐哥。
        谁曾想杨乐乐屁股还没坐稳二发子就开始发难。我说乐乐哥,我们大哥叫你乐乐哥,我跟着叫行吗?行行。我说乐乐哥,不是我说你,哥哥替你报仇悬点儿把命搭上,你就拿几本破书糊弄他,咱动点真格的行吗?什么意思?嘛意思,嘛意思还用我说?芷江路和平知道吗?听说过。行,还听说过,他现在跟哥哥叫板,不服气不上贡,挨操打呼噜装糊涂,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议这事,准备派你去收芷江路和平,乐意吗?我,怎么收啊?随便你,看我哥哥怎么收马三儿了吗,打呀,打逼亏的呀,你白长这么大个子。我,我不喜欢打架。嘛玩儿?不喜欢,合着我们就喜欢打架,你命值钱,我们命不值钱,你让马三儿欺负,怎么就知道找我哥哥替你报仇呢,你比他大,有让弟弟为哥哥玩命的吗,你这人够奏吗?二发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二发子说得没错。洪信冷冰冰也冒出一句。

41/41234>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11-29 04:08:32
九兄好文,此文为近年看过最煞根的一篇。
范迁

查看全部评论……(共1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