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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道大胖(下)

发布: 2015-11-26 16:23 | 作者: 陈九



        好么,合着这哥儿俩一唱一和,炒菜颠勺赛的楞把杨乐乐给烩了,弄得他坐不是站不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尴尬得五官完全变形。他勉强站起来,说胖子我把书放这了,你那本看完就还给我。我把书刚递到半道儿,杨乐乐伸手还没够着,二发子挡住了他。乐乐哥,不必了,这些个书你还是都拿走,我们哥哥不看这些黄色小说,我们哥哥是谁,爷们儿,临危不惧,要玩女人直接上,不像你,靠看黄色小说跑马解决。说着二发子接过我的书,交到杨乐乐手上。
        你给我闭嘴!我真火大了,你二发子敢做老子的主,反了你了。说着我把杨乐乐递上的书接过来,真是《红与黑》,怒斥二发子,你必须给乐乐哥道歉,听见没,今天你不道歉就给我滚,别再回来。杨乐乐见我急了,忙说没事没事。他越谦卑我越火大,心说二发子你个小混混儿,自甘堕落还不让老子读书学习,我岂能容你!二发子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我竟让他给杨乐乐道歉,栽他面儿。他眼里闪着泪花,有些语无伦次。哥哥,你让我给这个吃白食的道歉,我鞍前马后跟你,你勒死我,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绳子,勒死我不完了吗。少来这套,你道不道歉?我逼问他。二发子顿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点点头,既然哥哥这么说,看来我想留也留不住。行,我走,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不信我没地儿去,倒是哥哥你,马三儿那管冰镩子你楞不躲,不是凡人,我做不到,可你别让这逼亏的糊弄了,他就是一个祸害。说着举起手指向杨乐乐的鼻尖。哥哥,今后二发子有嘛得罪之处,还请哥哥原谅。言罢他一转身,正欲离去,却被洪信死死拽住。二发子,你就道个歉怕嘛的。不道,我丢不起这个人。哥哥,不能让二发子走!洪信喊道。别拦他,让他滚蛋!我毫不客气。哥哥你这是干嘛?洪信深深一叹,我从没听过他如此动情的口吻。哥哥呀,你不能光听这个臭知识分子的呀,这块地盘儿他没动过一指头,都是咱用命换来的啊。我不以为然地反驳道,照你这意思,没二发子我还不混了?别说是他,就是……,嘛意思哥哥,连我你也不在乎是吗?我没那么说,这是你自己说的。哥哥你要这么说那我俩一块儿走,给逼亏杨乐乐腾地儿,行吗?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洪信也要走,可碍着杨乐乐的面子又退不下来。随便你洪信,顶多常德道大胖我不干了,有嘛,老子不玩了,吓唬谁呀。哥哥你傻呀,洪信满目忧虑一声长啸,你以为常德道大胖想不干不干,那由不得你!你没退路,必须扛到底,否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说完洪信一跺脚,转身而去。接着二发子走了。没想到杨乐乐迟疑片刻也离开了。还好,《红与黑》他没带走,还放在桌上。
        我发现,常德道的天空如此寂静,黑洞赛的。
        
        五
        
        打这儿以后的世界完全是凝固的,像块巨大的琥珀。我强撑一口气,很少出门,唯有不断读书,以此忘掉常德道大胖这段经历,忘掉真实的生活。
        可以说,那是我读书最多的时光之一。杨乐乐继续像提供大烟一样向我提供书籍,说只要我想读,他会把所有的书一本本借给我。他还劝我把眼界放远,放到世界革命的高度,别太在意这帮人。哪帮人?洪信二发子他们呗,你根本不属于他们。不属于?我本来就是他们中一员,因为你才离开的,难道世界革命就不需要群众啦?这不属于那不属于,嘛都不属于谁肯替你卖命呀!我对杨乐乐是越来越不耐烦了,自洪信二发子走后总觉得心情不舒畅。这个杨乐乐老爱搞孤家寡人,搞小团体,而不是五湖四海如火如荼。他说他崇拜嘛俄国十二月党人,读起雷列耶夫和普希金的诗歌热泪盈眶,还总爱哼一首叫《三套车》的俄国歌,“冰雪掩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说这首歌就是描绘十二月党人被流放西伯利亚的情景。搞得我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尤其谈到十二月党人的流放,他们年轻美貌的妻子义无反顾踏上西伯利亚的雪原,去追寻丈夫的身影,与他们共享流放的非人生活时,杨乐乐恸哭失声,哇哇哭,真把我搞糊涂了,弄不清被沙皇流放的到底是十二月党人还是他杨乐乐。我就纳闷儿了,好好的共产党你不学,你爸我爸不都是榜样吗,偏推崇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你究竟算革命还是反革命?当然我没问,咱没他知道的事儿多,我一句他十句等着我,偏不给他臭显摆的机会。
        这天二蔷给我送来午饭,烙饼熬小杂鱼儿,就是猫鱼儿。嘛叫猫鱼儿?卖鱼卖到最后剩下的鱼渣子,两毛钱全撮走。一般这是买回去喂猫的,但那时生活不容易,买回来仔细择择,烧一锅照样好吃。二蔷最近话越来越少,看我的眼神老带着担忧。我跟洪信他们混吧,她嫌我不着家。我在家闷头读书,她又担忧。我故意回避她的目光,不跟她对眼儿,只默默吃饭。二蔷说,胖,我今天碰见洪信了。我继续吃饭不吭声。他问你怎么样。你说嘛?我说你不出门光看书。他呢?他说不出门也好,不出门也好,没事儿就好。我有嘛事,他这是方我呢,少搭理他。胖,这些书可都是禁书,让人知道不得了,为嘛不跟姐读点数理化呢?你少管我,要抓抓我不抓你,你担嘛心呀。胖,姐宁可抓的是姐不是你!说着她转身欲走。二蔷这句话针刺般触动了我,我猛然想起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连忙叫住她。二蔷,姐。我很少叫她姐,一般都叫二蔷。二蔷立刻停住脚步,脸色泛红望着我。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被抓,被送到很远很远地方劳改,你会跟我去吗?你怎么了胖?别问我,就说去不去吧?去,你到哪姐跟到哪,永远不离开你。听到这话我的泪水忍不住涌出来。二蔷走上来,我一把搂住她,死死抱着不放。
        现在看来,宿命是前世今生积淀下来的一种逻辑关系,像一根长绳子,舞动一头,另一头终归会跟着摆动,如何摆动则取决于绳子的质量和份量。不久后事态的发展让我终于明白了洪信那句“由不得我”的深意,只是太晚了。
        那天我正在读李霁野翻译的《简爱》,童老师带着童小辉咣的闯进来。他连门都没敲,这有违他一贯的做派。只见他面色铁青,两只眼吊上头顶,进门后本想发作,却发现我手中的书,大叫起来,看来李霁野真是他老师,他对这本书格外敏感。哟哟哟,你竟然看这种黄色小说的啦,搞得好吧?童老师是南方人,每当激动上火与人争辩时,南方腔就忍不住冒出来,本性的力量是无穷的。我随手把书压在一本《马列选集》之下,目光投向他身边的童小辉。童老师依然亢奋,我们小辉被打了你知道吧?他自行车也被抢了你知道吧?他是因为你才被打的耶,你得出面替他撑腰晓得吧?童小辉这个人不错,真没想到,自洪信他们出走后,我手下好几个弟兄都被二发子带着投了芷江路和平,他俩毕竟是同学。二发子早在笼络人心,都怪我平日太大意。可童小辉却说嘛不跟他走,无论风云变幻始终腻在我身边,还时不时找我要书看。为嘛童老师说我看黄色小说我不怕,很多书他儿子也看,他不会不知道。这次的事根源就在这儿,二发子忌恨童小辉,今天上午当小辉骑车经过芷江路永红里时,被二发子一伙截住。他们让他离开我,跟芷江路和平干,小辉未置可否,结果被一顿臭揍,眼也青了,鼻子也流血了,自行车还被扣了,那时一辆自行车可不得了,至少半年薪水,还得凭票才能买到。这显然冲我来的,小辉是代我受过。二发子还对小辉说,没他和洪信,大胖就是个光杆儿司令,放着大好江山不坐非捧知识分子臭脚,不打镲吗,知识分子能成事儿吗,他这叫屁眼儿拔罐子,嘬死!你告他,现在是芷江路和平的天下,有本事让他自个儿来拿车子,我量他也没这胆儿!这是嘛车,永久牌儿,好车呀,我替大胖给芷江路和平进贡了。
         
        没见洪信?
        没见。
        真没见?
        真没见。
        
        听罢我热血涌上印堂,心底里对二发子的一贯蔑视让我无法容忍他的狂妄嚣张,操他奶奶的,我让你逼亏看看老子有没有这个胆儿,一个只配给我提鞋的狗烂儿居然也敢跟我叫板,我打不死你!没等童老师再张口,我斩钉截铁地说,放心吧你,小辉的车我去取!说着起身便要出门,被童老师一把拦住。等等胖子,你一个人去?啊,怎么啦?他们人很多耶,小辉肯定不能跟你去,你要想想好,你爸爸还没回来,出人命不要赖我的啦。我一愣,我爸是我的软肋,最讨厌别人提我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好,让我琢磨琢磨,不过小辉的车我一定给你要回来,要不回来你把我车推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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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11-29 04:08:32
九兄好文,此文为近年看过最煞根的一篇。
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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