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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今天》杂志的出版与发行(《今天》资料附言)

发布: 2015-11-05 17:09 | 作者: 鄂复明



        十
        美展结束后的第四天,市局派员口头通知《今天》停刊。
        《今天》正常的出版活动就此中止(实际是终止),此后继续在76号印制的两本《今天》文学资料(采用掩耳盗铃式的“内部发行”方式)篇幅尚不及期刊的一半,因考虑到无法公开发行,印数也从1000缩减到600。本文开头所描述的76号萧索情景正是这一时期。时局渐紧,为《今天》的物资、设备及成员的人身安危计,入冬时节,编辑部决定撤离76号,我和周郿英将速印机和剩余的刊物、纸张、封面等分别存放到自己家中,芒克也为“避险”,去她母亲工作过的复兴医院传达室做临时工。最后一本《今天》文学资料是在我家印的,因工作量不大,只有北岛和芒克参与。间隔三个月,年终时,市局再次派员约见76号主人刘念春,通知《今天》停止一切活动。
        《今天》抓住这不足两年的历史机遇,如期出版了9本期刊以及最后的3本资料,其间将优秀作品集中以《丛书》形式突击性地出版了4种(当时《今天》的一些老朋友对这种破釜沉舟式的举动极为不解)。然而对于“沉寂了十年之久”的作者群体,《今天》显露给社会的仅仅是冰山浮在海面的部分,同样是重量级的诗人根子(岳重)、多多、马佳(迟至四十年后,我刚刚在网上知晓他最近才自费出版了两本诗文集)尚未拿出自己的作品;更何况还有“被埋葬的”诗人群体,如果那可诅咒的时代万劫不复,如果历史假以时日,他们一定会重新拾起笔来。以北岛、芒克等《今天》同人锲而不舍的坚韧,呈现给人们的将是一个更为辉煌的《今天》。
        
        直至八十年代后期,《今天》陷入长久的孤寂和落寞。因《今天》停刊而感受到巨大落差的首先是芒克,他致志于《今天》,为此抛弃公职疏离了家庭,他与女友毛毛(顾仁权)的结婚申请迟迟得不到准许,凡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明白:当你自行或者被强制脱离开社会为你既定的坐标,等待你的只有监狱和死亡!民政部门一次次拒绝芒克的结婚申请,除去有关部门的“关照”,也许还可以理解为“善意的恻隐之心”。我个人所感受到的不过是一种莫名的解脱,就像我在草原上牧羊,在那同样是不计酬劳的年代,每到一个结算年度时,人们清点我畜群的增减数目,给予我心理上的满足,及至承接下一年度畜群之前,那种短暂的放松。两年前我随同知青返城大潮回到北京,临行前,草原的朋友帮我补办了丢失的档案,他让我在自己绘制的表格上填写必须的内容,却恶作剧地放入一份谁也看不懂的蒙文鉴定,再用废弃的水泥纸袋糊个档案袋——我的前半生就像今日电脑时代一只重新格式化了的硬盘。尽管回京后还不到两年,就又被我弄得“劣迹斑斑”,但比起芒克,我已经有着稳定的职业和收入。年初时,我成了家。
        毕竟血浓于水,芒克后来在劲松有了住处,与他不常回家的弟弟合住一套两居室。社会体制也在逐渐松动,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遁迹于无形,提醒他的征兆则是悄悄地颁给他拖延了两年之久的结婚证明。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化解《今天》的离去留给他的哀伤。他在这一时期创作的诗集《旧梦》,对《今天》那无处不在的深切思念浸透着他的全部诗行。
        为了弥补失去《今天》之后的虚空,我们私下里先后印制了芒克的《旧梦》、《阳光中的向日葵》和北岛的《峭壁上的窗户》这三本诗集。后来,我把它们称为《今天》丛书的未发行部分。此刻,我们都有了充裕的时间和相对稳定的家庭环境。尽管如此,为了避免意外的损失,为了不给家庭带来忧虑和不安,一直未敢动用《今天》的速印机。随着意识形态的“解冻”,尽管真正意义上的“出版自由”尚遥遥无期,但众多非正规的小印刷厂所,出于经济利益的驱使,开始满足“民间”的需求。当然,对于《今天》则另当别论,我们也不去触那霉头。至少,继续去以往轻车熟路的誊印社做些零活还是可行的。
        芒克的《旧梦》使用了马德升为他创作的木刻封面和插图,由马德升、严力和芒克精心制作数日完成;《阳光中的向日葵》插图是马德升秘不示人的“水印”作品——每本诗集中的每一幅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北岛的《峭壁上的窗户》则因他时间仓促无暇旁顾只使用了空白封面且无插图,诗集封底的“今天编辑部藏书章”(星星画会王克平的篆刻)是后来加盖的。
        我记得每种的印数缩减到300本(每种),而带有插图的不足100本。这几本诗集使用的是读者订阅款的部分剩余。
         
        十一
        1988年7月9日,赵一凡先生辞世。在他的遗物中除《今天》资料外,尚有十余套保存完好的《今天》杂志,而当初我按约定每期只给他送去五本作为存档。日前,一位朋友转告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有一套完整的《今天》,售价8800元,我上网查找,却只是七年前为创刊30周年印制的仿真本。
        我与尚在国外的北岛和芒克商议,以全套《今天》杂志作为奖品,设立《今天》诗歌奖,并筹备年底的《今天》创刊十周年纪念活动。北岛寄来400元捐款(回国后又追加了250元)用于经费,开始筹印首届获奖诗人多多的诗集《里程》,《今天》的诗人田晓青曾在这一时期跨入“商海”,《里程》的封面就是在他的“快速印刷所”印制的,正文则由一凡生前筹建的誊印社完成。我根据一凡遗留的《今天》资料,编纂了《今天》创刊十周年纪念册,内容包括《今天》大事记、《今天》出版总目录,以及“读者来信”精选。封面用的是一直保存在我家的老《今天》封面,我再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了《今天》的速印机,和王捷在我家里印制。
        纪念册的正文是请当年《今天》的读者陈月女士(她此刻是黑大春那一青年诗人群体刑天(唐伯志)的妻子)打印的,她使用的那台“卡西欧CW-700电脑打印一体机”深深地吸引了我,它可以将文稿打印在“热敏蜡版”上用速印机油印。当年的电脑正值“286、386”的初创时期,一整套主机和显示器再加上打印机要数万元。1989年2月3日,《星星》画会成员为酬谢《今天》当年的助展情谊,在瑞典驻华文化参赞秦必达女士的外交公寓中举办了画作义卖活动,为《今天》筹资万余元。我和北岛商议后用3800元购置了CW-700,由于主机只能暂存5500字且无硬盘,随后又添置了软盘驱动器(售价高达2900元)和一只可暂存4000字容量只有8K的插卡。无论如何,可以满足我整理和存储《今天》资料的需求了。商家曾为此机配置了与PC机通讯的插卡,售价近2000元,等到我有此需求时,PC机已跨入“奔腾”时代了。
        赵一凡先生撒手人寰,将他心血集成的《今天》资料抛闪于我,这才真切地感受到我所历经的一切已被埋入历史,我渐渐地踏下心来,力所不逮地做起资料整理工作。
        那台速印机放在家中已逾十载,始终是母亲的一块心病。它被母亲用旧布包裹在我书桌的里侧,每当打扫卫生拖把碰触,或者我伏案工作时足尖不留意便引发那机箱的轰鸣声,我都能感觉到母亲的心头在颤抖。

    网上的速印机收藏品
        
        进入90年代,《今天》海外复刊,国内再生的希望已在我的心中死灭。母亲也日渐沉疴,我终于狠狠心,将速印机提下楼去,从收废品的小贩手中接过几张脏兮兮的钞票便匆匆返回。等到我倚在窗边侧目观望时,它在小贩的榔头下已经变成几堆碎块。
        
        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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