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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

发布: 2015-10-22 09:24 | 作者: 荆南村



        蒙家婆婆三天没有吃喝了,脸上看看肿了起来。家里人都晓得她是不行了。亲戚们都来探望。但她有时竟然连儿女都认不出来了。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嘛。她应该是要捡老了,像蚕一样,要上茧山了。她精神也有些失常。躺在昏暗的房间里面,不时说胡话。有些听得清楚,有些听不清楚。她有时候反反复复的唱着首没头没脑的小孩子唱的童谣:
        麻雀生蛋果打果,
        我在山地捡柴火。
        打枪地,
        不吓我,
        叫我的亲哥哥来接我。
        第四天,她精神似乎好了些。醒过来看见儿孙围拢来,就说:“我要走了,叫大丫头过来。”大丫头流着眼泪靠近她,坐在床沿上握着她的手低下头问道:“娘,是有些话要吩咐我?”蒙家婆婆张着嘴,像呼吸很困难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嗯。嗯。大,我死了只要你跟我洗澡,妆老,不要其他人。”又过了一会儿,断断续续的说:“你舅舅还在路上等我呢。刚才他坐在那路边,跟我说了会话,要我交代清楚后事。有什么好交待的?我不当家多年了,你们都要好好过日子。我什么都放心。就是孝中不安生,随他去吧。他回来了,就跟他说,多行善,多积德。我要会你们舅舅去了,一起来,一起走。我要穿你跟我置的那套妆老衣,孝中送的好是好,穿不了。”再过了一会儿,她就像睡着了。大丫头俯下身子,泪水大颗大颗滴落在她那浮肿的脸上。她已经没有什么气息了。房间里升腾起一片悲怆的哭泣声。
        
        盛孝中一跨上那匹高头大白马,就立即挥鞭沿着河堤往东南冲去。他要回到营里,尽速的回到营里。他的肩头上血还在冒,血和着汗水已染湿了整条臂膀。他的背上感到格外寒冷,好像是大冬天里打着赤膊一样。他大声叫着:“驾!驾!驾!驾!”一面狂怒的抽着鞭子,大白马撒开蹄子一路狂奔,发出恢恢的悲凉的嘶鸣。马蹄得得在夜空里沉闷而急速的敲击着地面,如同卷席而来的疾风骤雨。骚动不安惊起了宿在河边的鸥鹭。野鸟发出怪叫在芦狄丛中飞出,像幽灵一样从昏暗的河流上空划过。在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声和密密麻麻的马蹄声,狺狺不息的犬吠声。那一伙人已经策马追来。他们是一定要取他的性命了。这整个宴席还真就是个鸿门宴,一点不错。但是我盛孝中的性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取的,我盛孝中也是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人。我盛孝中也是提着脑袋过来的人!我的眉毛上不是燃烧着腾腾的鲜红的火焰?我的火焰还高着呢!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能奈我何?哈哈,我盛孝中的火焰还高着呢!是的,那一团鲜红的火焰熊熊燃烧,高高飘起,照明了冥冥夜色,惊吓了盛孝中跨下的大白马。它张皇的腾起整个前半身。盛孝中仿佛看见马前立着一个披头散发嘤嘤哭泣的女人。他心里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忽然冒出一种厌憎,一种愤怒,甚至是隐隐约约不可驱散的一种恐惧交替出现的情绪。子弹密集的穿过他的周围。在鲜红的火焰里呼呼作响。带着金色的光影,如同流星坠进茫茫夜色。巨大的火焰在眉毛上急剧的缩小,这使得盛孝中目瞪口呆。他这时已经没有力量紧抓住缰绳,像他年轻时那样,英姿飒爽的稳稳的跨在马背上了。他湿漉漉的紧贴在白马肚子上面的双腿,已经开始抽搐。他感到他是被大白马风驰电掣般带进了一种虚无而阒寂的空间。他咬紧牙关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啸,随即就从马背上面被整个儿甩了下来。他重重的摔在陡峭的堤坡上,随即像团松软的泥巴,往堤脚下的河边滚去。他的脸上湿湿的,一股浓烈的铁腥味让他恶心。他的眼前有支烛光在闪烁。像是在风中一样摇摆不定。他大叫一声,身子扑通一声跌进了河水里。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他的一只胳膊扭折了。钻心的疼痛使他神经麻木,思维都出现了可怕的停顿。他眉毛上升起一团蓝幽幽的鬼火。他两腿几乎站立不住,他听到大白马在堤上悲伤的嘶鸣。大白马用前蹄刨着地面,不住打着响鼻,它一定还在等着它的主人。可悲的畜牲!盛孝中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他踉跄着在水里站起来。这时从后面提着马灯紧紧追来的杂沓人群已经发现了呆呆立在堤面上的大白马。那伙人喧闹着四处寻找盛孝中。一伙人拿着枪赶到河边,其中一个家伙高举着马灯照了照满脸血迹的盛孝中,另外三四个黑影一面高声叫着“举起手来!” 一面小心翼翼的围拢了过来。盛孝中浑身湿透,衣裤滴着泥水,一脸烦躁。他眉上鲜红的火焰忽然腾腾照亮了每个人惊恐的脸。他已经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髭须沾满血污。已经松弛的双颊悲哀的颤动着。他粗大的脖子依然一丝不苟的被紧紧扣在戎装里。突出的充满怒火的双眼掩饰不住穷途末路的沮丧。厚厚的双唇紧紧抿着,但感觉好像是无可奈何的压抑着悲愤和伤痛。盛孝中傲慢的大声吼道:“你们要把老子怎么样?带老子去见哑巴儿!”
        他刚要抬脚上岸,一个瘦长的家伙拿枪抵住他的胸口,阴阳怪气的笑着说:“盛将军,我们司令可是有名讳的。”
        “你们的司令!” 盛孝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的说:“他是从哪里出的头?”
        “盛将军,你也是念过几句书的人吧?不得风雨,为蛐为鳝,因风乘雨,为蛟为龙。都是时势啊。刘备也不过一个打草鞋的,张飞也不过一个杀猪的,关云长也不过一个贩枣儿卖的,薛仁贵不也是个苦工?就是大名鼎鼎的朱洪武,也不过一个小叫化,一个小沙弥!英雄不问出处。” 一个瘦长的家伙说到这,停了停。他直直的盯着站在水里浑身发抖的人,然后用一种刻毒的口吻说:“再说了,你盛孝中有个什么了不起?你一生就是自以为是,你从来也看不起别人。谁都比你差,结果如何?你想不到也有今日啊。”
        盛孝中绷紧脸借着马灯的光线,冷冷的打量着这个发出难听的干笑的瘦长个,这才看清了这家伙原来就是卢见几。他仰天长叹了一声,盯着卢见几也呵呵鄙笑不已,笑得他松弛的双颊和下颌上的赘肉都抖动了。卢见几阴险的问道:“盛将军,怎么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吧?”
        “落在小人手里,还有什么话说!”
        “我们司令叫我问你,他的亲妹子,你到底把她弄到哪儿去了?”
        “是哑巴儿叫你来问的?” 盛孝中像是被蜂虿蜇了一下。声音也有点变了。
        “不管是谁,你心里明白就好。”
        “她跟哪个跑了关我屁事!” 盛孝中暴怒起来,但明显的看得出他窘迫失态了。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吧,他随即就镇定下来。一小团蓝色的火焰在他额前熄灭了。
        “盛将军,这你可是抵赖不了的,敢做敢当嘛。你拆散了人家小夫妻,杀了老公,霸占了人家娇妻,事是不是做得太缺德了点?”
        “你他妈跟我少来这一套!”
        “我们司令只想晓得他亲妹子究竟在哪里。”
        “你们他妈的痛快点吧!”
        “你真的没话说了?”
        盛孝中厌恶的扭过脸去,不再理卢见几。
        “我现在忙得很,我们司令还等我回话呢。你既然是这种态度,那我没时间陪你闲话了。兄弟们,办了他!”
        盛孝中勃然大怒,像头陷入槛中的老虎一样,张牙舞爪,还逞着最后的威风,好让架子不倒。他喝斥道:“卢见几,老子要去会会嘉业!老子有话跟他说!”
        “你有话对我说就好了。”
        “你?”
        卢见几笑着问:“对呀,我,怎么了?”
        “你算老几?老子要见嘉业!”
        但卢见几理也不理他的,冲那几个兵挥挥手,一阵枪响。在河堤上又传来大白马恢恢的悲鸣。盛孝中身子摇晃了几下,就像是一根被伐断的大树一样倒了下去,他脸冲下扑通一声重新栽倒在水里。映着马灯的余光,浑浊的河水里泛起一缕黑色的血水。
        这伙人把盛孝中已经渐渐变冷的沉重的尸体拖上河岸,他光着一只脚,一只靴子深深陷在烂泥巴里了。小兵们也不管他,又都把马灯凑到他的面前看看。这是一张扭曲的恐怖的脸,暴突的双眼并没有合上,那里面凝固了最后的恐惧和愤怒。那几个小兵倒抽一口凉气。但他们都不做声,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吃力抬起盛孝中的尸体,开始爬上堤坡。他们一上大堤,就兴奋得哈哈乱笑,一群兵们发出杂乱的欢呼,夹着几个人粗鄙的辱骂。几只惊恐不定的鸥鹭在远处哇哇怪叫着盘旋,却不知要落到哪儿。好像在天边,传来了一只野狗的长吟,那声音那么幽怨凄凉,那么充满冰冷的憎恨,听得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卢见几跃身上马,叫人把盛孝中的尸体捆在一匹马背上驮着。一个小兵牵了大白马骑在另一匹马上跟在他旁边走着。大白马用鼻子不住的嗅嗅主人冰冷的尸体,眼中流下一串串眼泪。它轻轻打着响鼻,安安静静的跟在小兵身后走着。卢见几叹口气说:“这是个通人性的畜生。难得!”他随后加鞭纵马,其他人也跟他一起得得跑马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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