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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

发布: 2015-10-22 09:24 | 作者: 荆南村



        小嘉业祖传的那把火铳斜斜挂在那芦柴扛柴和泥垒就的墙壁上,有时会轻轻的晃动,嘉业晓得是有小野物经过他们的屋周围了。晃动起来像是飞一样,就多半会是一只斑鸠啦,鸦鹊啦,秧鸡啦,戴胜啦什么的飞过,有时候晃动起来像是奔跑一样,就多半是有跑过一只野兔,或者黄鼠狼,野猫,狗獾,刺猪。直打他们跑来这平地,幺幺说这杆火铳的脾气就好了很多了。没有再像以前那么暴烈过了。他们以往的祖宗是住在老山里面的,兽多人少,那火铳有时候夜里狂跳起来,敲得木头板壁哐啷哐啷响,静夜里听见叫人毛骨悚然。那多半是有了大野物过山了。最大的是山君,可山君也不过是野物,虽然在野物里边它是很威严,走过的地方都是冷风嗖嗖,百兽敛迹相避。但山君也不过是铳下之物。再呢就是熊,猪,豹子,豺狗这些。这火铳吃过了无数的活物,大大小小,不晓得有多少活物的血滋养过它。它已经有了嗜血的本能。它有了固有的残忍本性。这一天上午,吃过早饭后不多久,大人都下地忙去了,妹妹也被姆妈带走了,只有小嘉业一个人坐在那火铳下面。忽然头上敲得怦怦直响,还直掉泥屑。小嘉业抬头一看,原来是火铳正在蹦着跳着,像是在烦躁的挣扎一样。小嘉业感到奇怪,就站在板凳上,伸手够到了火铳,他把它取了下来。火铳在他手里像是还在跳动,他拿着它出了门。他朝瓜园中走去,他看见园中的那孤零零的稻草窝棚。他顺着枯黑的竹篱笆一直往窝棚那边走。他听见一只斑鸠的悲鸣。他感到手中的火铳平静下来了,但很沉。他搂住火铳,继续朝前走,两臂有点发酸。他到了那窝棚前的竹篱笆门边,瞥见守园老人正坐在他那把椅子上面,头低垂着打瞌睡。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那些蹦蹦跳跳唧唧乱叫的尖嘴巴畜牲正是要他来收拾的吗?他把火铳支在竹篱笆上,静静的等待。他看见了那不知死活的一群正从守园老人的椅子下穿过。他瞄准那其中的一只,他犹豫着,再等了等,他看见那尖尖的脑袋仰望着守园老人,弓起的背部不安的觳觫,他麻利的狠狠地扣动了扳机。火铳愤怒的喷射出一股可怕的血红火焰,瞬间在这瓜园里激起一股巨大的响声,就似一块大石突然崩进了一片寂静的死水。从园子边的老苦楝树上扑棱棱飞起一大群野禽。有一刻那么安静。好像这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小嘉业睁大了眼睛,双手丢掉狂跳起来的火铳,任它落在篱笆下草丛里像条大四脚蛇般翻滚。他木然的站起身来,看到守园老人已经砰然倒地,头上雪白的须发上,沾满了正在汩汩涌出的鲜红血水。
         鸡叫三遍,杨继良醒了过来,一摸身边,却没有嘉宝的人。他一骨碌爬起来,听见隔壁灶下有响动。晓得是嘉宝早就起来了,正在为他备早饭,好让他吃饱了动身上路。他在暗中穿好衣裤鞋袜,走到灶屋里来。嘉宝正在灶前坐着出神,神色悲伤。见他走来,就笑了起来,问道:“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杨继良走过去搂住她的肩头,把额碰碰她的额,微微笑着不做声。嘉宝柔声对他说:“早饭已经跟你热好了,趁热吃吧。” 杨继良揭开锅盖,里面有一大海碗糖水荷包蛋。他也不客气,端了放在桌上。他又到碗柜里边拿了一个小碗出来,用调羹挑了三四个鸡蛋,倒了些糖水进去。嘉宝起身要拦他,他笑呵呵的说:“一大早谁能吃这么多?会隔食的,中午路上都不能吃饭了。你也吃点吧。”两个在那里正让来让去,嘉业却冷不丁走过来了。于是嘉宝和杨继良又要让他吃。嘉业在桌边坐下,摇了摇手,说道:“你们吃吧。我来看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叫杨继良很疑惑。就问:“哥哥是有什么话要说?”
        嘉业望了他一眼,没精打采地说:“有什么话?来看看。盛大帅叫你出远差,本来说是看重你,要试你。但我想了一夜,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姓盛的不是什么善主,这中间肯定没安好心。”
        嘉宝听她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心里也更不安,她焦灼的望着她哥哥,心跳的厉害。
        杨继良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像才回过神来,问道:“哥哥有交待,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要等什么?马上吃饱了跑路,越远越好!你按他的到那里就是个死!你脑袋是装的泥巴啊?”
        “我能去哪?”
        “天下这么大,能容不下你一个人?你不会先找个靠得住的熟人投靠他几天,再看看形势?” 嘉业白了他一眼,又催促道:“快点!”
        嘉宝急忙进屋去了,杨继良哪还有心思吃东西?他又怕又慌,一时没有一点头绪。倒是嘉宝一会儿把她那收拾好的包裹给提了出来,催促道:“快走!快走!”
        这两夫妻就急急忙忙往夜色里奔去。嘉业叫住嘉宝,问道:“你跟哪儿去?”
        “我送送他。”
        “你还是算了吧!”
        嘉宝不听他的,两个人匆匆的脚步声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里。
        天上星子渐渐稀少了,东边的天空里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远处村庄里传来了鸡鸣。有什么惊动了一只看家狗,那狗一直不依不饶的发泄着胸中怒火,朝着远方吠个不停。嘉宝跟在杨继良身边,浑身哆嗦着。杨继良拉着她冰冷的手,说:“宝宝,你回家吧。我们只是分开一阵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嗯。我再送送你。”
        “不要了吧?”
        “我没有拉你的后腿,我们快走吧。”
        天边铺起了艳丽的朝霞,两个人爬上了一段红土坡,转入一片枞树林。这时天光大亮。杨继良搂住还在颤抖的嘉宝,在路边坐了下来,他们都没有觉察出已经浑身湿透了。杨继良盯着嘉宝,她原本圆润的脸上,这时满是惊恐不安和悲伤无奈,他不禁一阵伤心。嘉宝忽然站起来,拉住杨继良说:“快走!快走!他们要追来了!他们要追来了!”
        杨继良抱住她,安慰她说:“宝宝,他们找不到我们的,他们怎么也找不到我们!这个地方他们是想不到的。我们慢慢往前走吧。”
        两个人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走,一会儿上了一座山岗,是个乱葬岗。有歪七扭八几根老枞树,几块仆倒的石碑,几座久不修培的长满荒草的坟山。一群大老鸹见人来,腾腾的飞出枞林,发出不祥的聒噪。杨继良脸色变得像死灰一样,他搂住嘉宝的腰,嘉宝忽然说:“继良哥,你还会回来不?”
        “我当然会回来,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你会忘了我不?”
        “不会的,我怎么会忘了我宝宝呢?”
        “你会永远不忘记你宝宝?”
        “我会永远不忘记我宝宝。”
        “你不会忘记?”
        “我不会忘记。”
        他们穿过那片乱葬岗,再顺小路下到一条峡谷里边。嘉宝又问:“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去找我一个表弟。他在省里。他是读书人,他应该有办法。”
        “我跟你一起去?”
        杨继良站住了,他和嘉宝面对面互相盯着,嘉宝的双眼如同是泪泉一样。杨继良亲了亲她的苍白的额头,软软的说:“宝宝,我也想带你远走高飞呵。可是事情这么仓促,我带着你要怎么办呢?我一旦有了什么眉目,就立马来接你,行不行?”
        “你不要忘记我就行。”
        “我不会忘记你。”
        风起了,峡谷里森森的枞树都发出簌簌的悲鸣。太阳已经升到了树顶,但一大片乌云遮蔽了阳光。嘉宝忽然说:“继良哥,我唱支歌给你听?”
        “宝宝,你唱吧,我听着呢。”
        “那我唱啰?”
        “你唱吧。”
        “我不唱了。”
        “怎么了?”
        “你快点走吧,不要耽误时间了。我们就这里分手。”
        杨继良就落下眼泪,拉住嘉宝的手亲着,眼泪就打湿了嘉宝的手。杨继良最后搂住嘉宝的腰,跟她亲了个嘴,眼泪就打湿了嘉宝的脸。杨继良哭得像个小孩子,不舍得离开嘉宝。嘉宝这一刻却奇怪,倒很冷静,好像看见别人那样缱绻缠绵似的,好像她心里已经没有悲痛了。她说:“你走吧。”
        杨继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等他上了又一个坡顶,他站在那里不住朝她挥手。然后他走下坡去,他只剩一个脑袋还能看见,还在回过来看她。她也朝他挥手。最后那个脑袋也看不见了。她忽然就跑了起来,朝他消失的地方奔了过去,等她跑了几步,她停住了,她看见他又回了过来,她看见他的脑袋,还有一只朝她挥舞的手。她哭了,她站在那里。枞树都发出簌簌的悲鸣。一只杜鹃一面静悄悄的飞翔,一面发出悲苦的啼鸣。而山头的鹧鸪也拉长尖锐的声音鸣叫起来。他再次不见了。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她唱起了那生生世世被人传诵的歌谣来,声音流入那天籁之中,重新注入了新鲜的万古不能磨灭的伤痛:
        “送夫一里出门东哎,
        脚踏平地手捧胸。
        指望夫妻同到老,
        谁知今日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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