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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

发布: 2015-10-22 09:24 | 作者: 荆南村



        起先,是在一个天还只是麻麻亮的清早,一对夫妇从南边逃难来到这里。那天,一大早就开始落起纷纷扬扬的毛毛细雨来。路很不好走,湿湿滑滑的。男人肩上一根磨得光溜溜的桑木扁担,挑着一担箩筐,每一头都装着一个小伢儿和一些杂物,也没有个遮挡。一边是个男伢,大概六七岁,怀里抱着一只火铳,男伢长得瘦瘦的,穿着一件两个肩头都缭了补丁的显得过大的靛蓝土布旧夹衣。这时他已经歪着细长的脖子,偏着大大的脑袋斜靠在破箩筐口沿上睡着了。火铳靠在脖子和尖尖的下颌间,不时随脑袋和脖子晃动而晃动。另一边呢,是个小丫头,怀里抱着一只捆紧了翅膀和脚的芦花鸡母,小丫头头上用红绳扎着两个鬏鬏。她头仰靠在身后的一个软包袱上,圆圆的小脸朝着天。她微微张着嘴,从嘴角流出一丝扯得长长的白亮亮的涎水。但她还是双手轻轻抱着那只闭着眼睛喉头一喘一喘的鸡母。等雨丝在箩筐上绷得紧紧的麻绳上聚成雨珠落下来溅在她的脸上的时候,她的眼皮飞快的颤动了几下,接着她就带着哭腔哼哼了几声,眯着眼醒了过来。她看来也不过四五岁而已。她拿肮脏的小手揉了揉眼睛,随即小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那一边的男伢也给惊醒了。他想挣扎着坐起来,但他马上也痛苦的哼哼起来。他好像是在低声的嗫嚅着,但听不清说些什么。这时夫妇二人小心翼翼走到了那长长的堤坡下面,来到河岸边那根枝叶繁茂的老麻柳树下——那小小的桥头土地庙前面。这里飘扬的雨丝被树叶挡住了。只是时不时滴下几点水珠。紧跟在男人身后的大脚女人,肩上背了个大布包袱,头上紧紧盘了条青布手巾。她虽说空着手,但走起路来脚步却轻飘飘的,身子也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一样。她身子朝前弓着,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挪地走下坡。双眼因熬夜充满了血丝,看起来通红。脸色苍白可怕,再也无法掩饰失魂落魄的近乎麻木的悲苦,她轻轻的唤了男人一声。男人回过头来,脸上满是汗水。他看见女人疲惫不堪的神色,就在土地庙前放下了担子。刚好这时从河对岸传来了宏亮的公鸡的叫声。男人把桑木扁担倚在庙门口旁边,伸手就去扶着女人的胳膊,把她扶到庙檐旁边的一块废弃了的还算干燥的破磉凳上坐下。女人累得好像连话也不想说,她冲箩筐里正在哭泣的小丫头指了指。男人明白她的意思,就转身把那丫头抱出来。鸡母张开眼睛,惊恐的扇动翅膀,想飞出箩筐去。但男人一把薅住它的捆紧的翅膀,就把它丢进筐底。它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安生的呆在那里了。男人把小丫头抱在怀里,摸到她下边穿的裤子已经是湿漉漉的了。女人没有作声,低头把肩头解下来的包袱打开,从里边翻找着什么,男人帮小丫头慢慢的脱下紧紧巴在发红的腿上的尿湿的裤子,女人就递过另一件裤子来。男人又耐心的给小丫头穿上。小丫头停住了哭声,脸上还挂着泪珠,男人拿衣袖帮她把脸揩干净,低声的安慰他。然后把她送到女人的怀抱里。女人不声不响的搂着小丫头,把她的头轻轻的按在她鼓鼓的胸前。男人又把男伢抱出来,但他不能站立,他只能蹲着,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男人要拉他站直身子,但才一碰到他的胳膊,他就呻吟起来,他可能是觉得站着更不舒服。最后他还是挣扎着站起来,勉强的一瘸一拐的朝河边走去,他好像浑身都不舒服,他应该是要屙尿,他抖抖索索的站在河岸上,伸手要脱裤子,但没能脱掉。男人走过去,蹲下身子,帮他脱下裤子,他就那样光着瘦小的屁股,朝那河水里射去一股弧形的黄黄的哗哗作响的水柱。男人呵呵笑了起来,女人一手拍着小丫头的背,一面侧过脸来看着这父子两个,也撇嘴笑了。
        雨细如蛛丝,下得没有声音。眼前的河流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河面并不太宽,多不过十几丈。河水流得也不急,但水面上却激起了许多漩涡。河水一定很深。从对河有一根麻索牵过来,结结实实的系在老麻柳树上。这应该就是摆渡的拉索了。一只渡船横泊在对岸那一丛树阴下。
        盛家是当地的大姓,有八房老祖宗,传下来贤愚不等数百口人。就中幺房历来为外姓甚至本宗嘲笑和鄙视。他们的小气和眼皮子浅是出了名的。这一房人日子过得精细,一文一厘钱都不落虚空。一粒一缕都不会平白无故与人。抠得连亲戚朋友也没有。更别说上门的叫化和方外修行的求施舍了。有一个老话欛是十里八乡都知晓的。说是有一年,这家的长媳生病了,于是亲家就来探望女儿。因为女儿病一时不怎么好,老人就多被女儿留了几天。这下做公老大人的肚子里不舒服了。就叫了孙儿过来,吩咐他说:“孝中,你家公没事不是老教你下象棋的,你怎么不跟你家公下象棋呢?去把他找来,我来看看你们下象棋玩。”这样,那孩子还就真把他家公硬拉来要他陪着下棋。这公老大人装模做样的陪在一边观战。下了一会儿,这公老大人看准一个机会笑嘻嘻的越俎代庖,拿了一粒炮就狠命的“啪”的一按,大叫一声:“我轰你!”这一下,那个做亲家的脸色马上白一块红一块,他头都没抬,理也不理那位“轰他”的亲家,只是盯着他的外孙问道:“外孙,我教你的规矩你还记得记不得?”那小孩子只是回头白了那位做爷爷的一眼,嗔怪道:“家公教我跟长辈下棋,千万不能用炮轰的!”那公老大人本应该不好意思,但他根本就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假意装作醒悟过来,还是笑嘻嘻的连连道歉。这做家公的早就起身,也微微笑着敷衍说家中有事,不能久留了,便匆匆忙忙告辞出门。这热心的亲家一直送他出了门,才热情的邀请道:“亲家,吃了饭再回去吧,是吃中饭的时候了呢!亲家,吃了饭再回去吧,是吃中饭的时候了呢!”那位亲家摇摇头,朝他拱拱手,就扬长去了,从此再也没踏进过他们家门槛一步。
        守园老人原来并不是个哑巴,人们只晓得他姓蒙,但他叫什么名字,终究没人清楚。他也是开边跑来的,一辈子没结过婚。起先是跟他妹妹两个一起讨米来的。听说他和这妹妹一起相依为命,到处帮人打点零工,人家要工翻地就帮人家翻地,要出畜栏肥的就帮人家出畜栏肥,要栽秧的就帮人家栽秧,要割谷的就帮人家割谷,没事就东家转西家讨米过活。东漂西荡的,后来他妹妹在盛家落脚,他也就留在了盛家。那时他还年纪轻,有把力气,盛家当他是奴狗使着。一年四季没有歇息的日子。还好蒙家丫头后来给盛家添了四五口男丁,说话多少能做点主。盛家才稍微待他好了那么一丝丝,但也还就是个老长工。他生得身材高大,膀阔腰圆。大脸盘,一副连鬓胡子,慈眉善目。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好像从来没有生过病,吃过药。还有人信誓旦旦的说,他甚至是没有听到他打过一次喷嚏。真是很奇怪的事情。这只能说是无名鸡儿天照顾啊。其实这些话是不确的。他确实曾经病过一回。只是知道这事的人差不多都归土了。他心地善良,待人和气,除了他妹夫一家人——就是以小气和眼皮子浅远近闻名的这一家人,附近伢儿大人没有不喜欢他的。别人虽然对他的遭遇时时抱不平,但他自个却似乎浑然不觉得自个有受到了苛待一样。他好像没有愤愤不平过。正因为这样,大人都认为他脑筋是有点问题的。还有一个明证是:他老是喜欢和一些小伢儿一股正经的扯白话。就像那些小伢儿跟大人没什么差别,也需要认认真真的对付一样。他从来没有像一般老人那样拿这些小伢儿开开心,戏弄戏弄,或者教训,或者喝斥他们。他跟他们扯白话,就像他也不过是一个小伢儿而已。有时他在田间地头薅草,遇见小伢儿走过,他就会挺直身子站在那里跟他们一本正经的打招呼。小伢儿都喜欢跟他搭腔。扯上些大人觉得荒唐的鸡零狗碎。盛家的人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喝斥他快点干活,就像是喝斥一个小伢儿一模一样。他们觉得他也就是一个小伢儿的智力而已。每当这个时候,他也真就像是一个小伢儿挨了骂一样,一脸无辜,不解和忧惧。
        丝瓜老了树上吊,葫芦老了挖水瓢,苦瓜老了远些撂;道士老了坛门倒,和尚老了住破庙; 
        守园老人已经老得站都站不稳了,嘴里牙齿都落得差不多了。腮帮子也塌了。他的浓密的雪白的连鬓胡子齐了胸,不时有口水淌到上面。他身上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衰朽的气味。他整天坐在他那瓜园子里的小窝棚里,手拄着一节枯竹棍。他的手抖得厉害,连碗也握不住,连筷子都捏不了。他自个吃饭是不行了。蒙家婆婆每天都会亲自提个里面装着给他吃的饭食的细竹篾篮子来两回。她给他擦脸,梳头,理一理胡须。用调羹喂他一餐早饭,天快黑时再喂他一餐粥。他很满意的一声不响的慢慢咀嚼。看着蒙家婆婆一边喂他吃饭一边流着眼泪低声咕咕哝哝,他倒是一直笑着。到后来,他不大喝粥了,但蒙家婆婆还是把那一碗粥放在他的床铺前的一个破箱子上。很多时候,他拿来喂了在他窝棚里到处乱窜的那群尖嘴巴畜牲。他独自一个人有时一坐就是一天。那些尖嘴巴的畜牲在他面前追逐,嬉闹。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木偶而已。他只是微微笑着,看它们放肆的穿过他的两脚之间,或者腾跃过他的颤抖不停的膝盖。夜里,它们甚至成群结队的跑上他的床铺,在他身上一只接一只的跑过来又跑过去。粗糙的尾巴从他的脸上和胡须上不时地扫过。把他的破箱子和床铺木板啃得咯吱咯吱响,他也任它们放纵无忌。晴朗的天气里,孟家婆婆还能搀着他步履蹒跚的挪出窝棚来晒晒太阳。多数时候,是耷拉着他那雪白的脑袋,打着瞌睡。人家都说他阳寿太长。真应该打转身了。连蒙家婆婆都认为他也应该打转身了。如果她不在了,还能指望哪一个来照顾他呢?他不是要活活饿死,就是冻死。所以蒙家婆婆总是每跟他喂一次饭,都眼泪巴萨的咕哝咕哝。哥哥,我死了你要怎么办呢,哥哥?哥哥,我死了你要怎么办呢,哥哥?孟家婆婆就像一只悲苦的斑鸠不住啼鸣。在园子旁的老苦楝树上,是住有一窝斑鸠。雨天呢,公斑鸠就把母斑鸠赶走,母斑鸠在远处河边悲鸣。天一放晴,公斑鸠就热切的开始呼唤母斑鸠,听起来好像也很悲苦。在窝棚里,蒙家婆婆低声咕咕哝哝,说是怕他死,说是怕他不死,说是不晓得她先死呢还是他先死。又说他先死就要等她的伴,不能先过了奈何桥,不能先喝了孟婆汤。守园老人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张大没有牙齿的嘴,望着蒙家婆婆笑。还不时点点头,表示他并没有糊涂,他耳朵还灵呢,他脑筋还灵呢,他听懂了她的话。他呵呵笑个不停。蒙家婆婆在世上就只有这么一个至亲的娘家人,从小相依为命的,在风烛残年的日子里,她好像更念她这位兄长,她觉得她今生欠他太多,没有办法还清了。
        小嘉业坐在守园老人面前的小凳子上,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头,他仰着脸望着那皱纹遍布的酱紫色脸庞,和那雪白的蓬乱的头发和胡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守园老人也望着他,有点好奇的点点头。两个哑巴,一老一少,默默的对望着,身子都一动也不动,只有眼光好像是在互相询问和回答。那群尖嘴巴畜牲听不见动静,又从窝棚的旮旮旯旯里都跑出来了,它们在这两个人间绕来绕去。有两只跳上破箱子,前爪趴在昨天留下来的一个粥碗碗沿上,伸着脑袋往碗里舔舐着。过了一会儿,爆发出一阵呵呵的笑声。这两只畜牲吓得一溜烟从破箱子上跌滚了下来。原来是小嘉业拿手指着守园老人的头顶上开心得大笑:一只从窝棚顶上吐丝垂下来的蜘蛛,先有一会儿落在守园老人的头上,在他头发上结了一根丝后重新爬上窝棚顶上去,再下来重新结了丝,便开始有板有眼的编起了它的网。有一个说法是,这个小哑巴竟从那时开口说话了,而那个老哑巴呢,他竟然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的衰老的布满沟沟坎坎的脸上落下来。他最后伸手摸摸小嘉业的头顶,就慢慢低下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淌着口水,口水打湿了他面前的雪白的胡子。他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声,像个鼓动的风箱一样,均匀的,一阵一阵的响。小嘉业看那蜘蛛居然在他头上也结完了它的网。那群尖嘴巴畜牲又出来了,起先怯生生地试探着,鼻子不住地嗅着,怕有什么危险存在,不敢贸然乱跑。但一旦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就依然故我,吱吱叫着开始你追我赶的撒欢。小嘉业订在那小板凳上一样,只是一动也不动,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那皱纹深深的枯干的脸庞,和那淌满口水的雪白的蓬乱的头发和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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