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甚麼困惑呢？誰沒有困惑呢？一個女人的困惑總是關於愛情，是嗎？她已經嫁作人婦，談愛情？太邈遠，彷彿是一首走音的歌，再唱也不過是五音不全徒增耳朵的負擔；談兒女課業，將來順遂不？該走哪一途？似乎也不是那麼迫切，兩個兒子都尚讀小學，唯一的女兒才兩三歲。談健康？該如何讓臃腫的體態苗條些？不老白天昏沉，夜晚卻精神抖擻；精神官能的一會兒瀉肚，一會兒便秘；談事業？她有甚麼工作的企圖心呢？與社會脫節這麼久，又無長材，她又能去做甚麼呢？鑽石級的直銷人員？別做夢了，那根本不符合志趣與個性。三個嗷嗷待哺的兒女加上一雙年邁的公婆，公公漸趨老年癡呆，一天到晚妄想胡言性情不定，婆婆鎮日抱怨公公年輕時的不負責任風流於外，生意失敗後全由她一肩扛起家計，老在晚餐之前偷偷喝酒，然後開始她每日的暮鼓晨鐘，以她有如雞爪的手，用食指狠狠地指向公公，叨叨不停地發洩。談談老公吧！看能不能高昇？是嗎？又如何呢？他也是下班後只知喝酒放鬆，飽肚沉睡去，在這之前以不擅表達的關愛摸摸孩子的頭，躲進那擁擠不堪的房間，準備他第二天去當人模人樣精神抖擻的上班族，供給這個家的經濟來源。那是男人活著的重頭戲，其它的細枝末節實在是女人家的事，他不勝其煩也推得耳根清淨，只要一切「正常運作」，他所支撐的責任，絕對是極其關鍵，而他也無可置喙地維持一個社會性角色的扮演，是否該用甚麼符咒讓他「言聽計從」？免了吧！這種「小鬼」技倆，實在是「小人步數」絕非她為人處世的思維所在，彷彿一切都嵌的恰如其分。
那麼「她」呢？她要求甚麼？問甚麼？她其實也不是那麼明確，她只覺得老有窒息之感，無法暢快地呼吸，甚至常心律不整怦通亂跳。她在這個稱之為「家」所扮演的角色，像是一齣京劇裡安排道具的隱形人，你看得到有那麼一個人在舞台上走來走去，缺之不可，但卻得自然而然地忽略她的存在。整齣戲還是鏗鏗鏘鏘地好不熱鬧，她無法真正地把自己變不見，不存在卻得存在地讓一切到位。而她的「位」呢？她很惶惑自己怎麼會因為婚姻之途，讓自己置於一個奇怪的時空，所有的「家人」都有他的過去，並且帶著歇斯底里的病症要去展演一番；所有的「家人」都有他的現在，假裝完整地吃喝拉撒定時燒香，每日看報，扭開電視連續劇新聞嗡嗡徹響地渡過每一日。而她每天的任務與義務，是屬於空間的，例如保持桌椅地面窗櫺……某種程度的整潔，讓每個生活於此的人像是活在一個「家」的樣子，再來就是照顧每個人的腸胃，雖不必然一日三餐早中晚的，但午餐晚餐宵夜是隨著日中日落非得常備的，照顧兒女自不在話下。
在此空間她流轉勞動，演化成時間絲縷，一分一秒一時一刻地將她的歲月變成牢不可破的網。難道除此之外她沒得有點甚麼？或做點甚麼？但老的老，小的小，那日常百姓人家的生活就這麼經年累月地稀鬆平常，不去想的時候不也過去了？但偏偏夜深人靜之時，以為可以舒緩白晝或繼夜的忙碌，卻心底總有那麼些甚麼湧至喉頭，有點想哭，有點想吶喊，有點覺得莫名的哀傷與孤獨。她不是沒有朋友的，但因早婚，生活與朋友有點距離，她們不是上班族儘談些公司之事，不然就下班後到哪兒逛街啦，去哪兒喝酒找樂子。也有那麼一群因兒女結識的婆婆媽媽們，但有些人熱衷談股票房產，談論孩子的功課，先生位階甚麼的或罵罵他們的，當然也有觸心的言談……但，有時她就插不上嘴，因為她不慣把私事當話題，對經營財富也不是她的長項。她老覺得「隔」，跟人之間，跟這個她所處的時空，有點像象棋放到西洋棋盤去，面對那些國王皇后騎士她不知道如何去走，完全擺錯位置，不合局不對位不相稱。
這一切不都是自己的選擇嗎？沒有人拿著槍桿逼她非得結婚不可？但也沒有人告之一個女人結婚之後她所可能面對的境況！這有點像賭博壓注，要嘛全盤皆輸，要嘛狠賺一把後半輩子自此無所憂慮！可是應該不是這樣，因為如果關乎愛情，不就是奉獻與犧牲？而當你在情愛之中完全地付出變成婚約的一紙責任，不如當張冥紙燒了算了。責任中如果沒有關愛與尊重，甜蜜與互持，這個婚姻結構僅存角色的空洞名詞，晾在光天化日下供人知曉的表面皮相，她著實感到自己的撕裂，因為她沒辦法當個死的活人。她得偷點兒時間，在這個鼾聲四起而她獨醒的時刻，感受一下自己的存活，靈與肉，心與身，藉由拖地的舉止，藉由接觸水的觸感，藉由一前一後地動作呼吸冥想，感受自己身為一個人存在的當下。於是她鼓足勇氣，白天去電預約前去他命理室的時間。如果這個「達人」可以給點甚麼指示或諍言，讓她不那麼無所適從，說不定這盤棋局會有另一番局面。
此時他已經遲到半個小時，帶著淺褐色鏡片的眼鏡，有點花的襯衫，寬皮帶小喇叭褲，小姐喚她入內，只見他忙著講電話，泡茶，對著電話小聲的言語，她感到那些話語似乎帶些曖昧，好似他不得不從對方女子床邊離開，以致那女子嬌嗔來電抱怨。她感到這場景有些荒謬性，室內還有幾隻蚊子飛飄，但人都來了總得問個甚麼答案出來，但是會有答案嗎？
他終於講完電話，啜了一口茶，她說明來意與欲探尋的事情，他聽了她的聲音，面有難色的皺起眉頭思考，然後身體緩緩地向前傾以他慣有低沉的聲音說：「其實妳是一條美人魚，所以與父親無緣，妳放棄了聲音，得到了雙腳，因此妳在妳所處的空間會有一種窒息感。你不但沒有找到王子，還被放在一個沒有『水』的環境，因此妳感到格格不入。」
她不解的說：「為什麼會這樣呢？」雖然她深知那源自單親家庭所無法抗拒的命定，但對於自己的選擇，所希望營造幸福美滿的往後人生，竟如賣身契一般，陷入另一番掙扎的命運之途。她的眼神不自主地飄向他身後的那個大魚缸，氣泡波波上昇，水草鮮綠漂盪，幾隻小蝦透明地悠游，神仙魚垂著長長美美的鰭，在其中幽雅地游來游去，看似十分自在愜意。
他接著說：「如果這一切都沒有改變，妳三十八歲的時候可能會瘋掉！」說完他靠向椅背，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大大地吐了一陣煙，他們之間一片白茫茫的煙氣……
聽他這麼一說，她頓時感到一陣心寒，反而覺得彷彿是一個沒有游泳能力的人，被丟進一個巨大的水池。「噗通」一聲，她將拖把放進水桶，然後搓了幾下，再用手擰乾，午夜的收音機訊號不穩的滋滋沙沙；時而清晰，時兒跳飛至他台離奇的廣播劇頻道……
她走進一個陌生之地。
陽光辣辣的。
她向友人借了某俱樂部的證件，在附設的泳池暢快地游泳。她張開雙臂用力撥水，敞開雙腿努力夾腳，游出漂亮的蛙式。當她把頭埋入水裡，池內磁磚光影幢幢交織成一面巨網，世界是靜謐的，一伸出頭吸氣，耳際就嗡嗡作響的吵雜，於是她索性憋氣游泳，在水中她是自足自滿的，鞣雜了水的悠柔與堅韌，滑撥其間任每一處毛細孔都得到撫慰，那些微小的氣泡，彷若纖毛植於皮膚般觸動她內裡的神經，她感到有如修女之於對天父的冥想，眼前深藍色磁磚排列成十字架的圖案，襯著水色藍光莊嚴肅穆，淚與水的交溶。她遍體淋漓盡至地把平日缺乏運動的一把筋骨徹徹底底地解放。結束後，獨自到KTV室點唱了幾首歌，其中一首是「海海人生」唱到「……人說這人生 海海海海路好行 不通回頭望 望著會茫 有人愛著阮 偏偏阮愛的是別人 這情債怎樣計較輸贏……」唱到「海海海海」時，她閉起雙眼搖頭晃腦的表情及語氣特別地陶醉忘我與激動。
她穿著一件下擺極窄的長窄裙，添購了一雙複疊著亮片像魚鱗的高跟鞋，她感到自己正是一尾水陸雙棲美豔動人的美人魚。
這天她三十八歲生日，她這樣犒賞著自己。
◎霧
矇著眼，試圖感受空間與周遭的人的空氣。彼此必定有一些拂過的「流」，輕微地撥動，他以雙手替代眼睛，摸了前行的障礙物，隱約猜測是教室裡的一面巨大佈告的牆面，接著往空曠處，步伐很謹慎地彳亍，碰著了一個人，不知是誰，繼續不小心地碰撞，物或者人。
他關掉視覺，在一片黑暗裡，以其他的雷達，顯示腦裡的覺知。極其小心謹慎，因為失去視覺感官，正練習以其他的存活物適應眼前的狀況。如果身體的某個功能失去，又非得生存，一個新的旅程，是探險？是開發？是無止境的痛苦面對？
他是避免與人接觸，需要的只是空間的適應，不假他人的自我實現，處於一個覺知而黑的狀態。
接下來是，兩人一組。他繼續扮演盲的角色，另一個是明眼人，空間佈滿椅子，明眼人扮演幫他消除障礙的角色。於是像「穆勒咖啡館」的場景，Pina Bausch的作品。他開始恣意而行，不像之前的謹慎，耳際聽見夥伴刷刷刷的搬著椅子，而他的隨性魯莽也很快地撞到椅子，與之前的「盲」是不同的。
兩者都是對空間的試探，一個是小心畏懼，一個是大膽無畏。
他想到一次舞會──「盲人的PARTY」，一開始DJ喊著「ARE YOU READY？」每一個人眼睛都矇上眼罩，未知而興奮的蠢蠢欲動，當音樂響起，無不瘋狂起舞，連室內也是暗黑的。肢體在樂音中徹底分解，好不狂歡而無懼被窺視的解放。當音樂戛然而止，DJ說解下你們的眼罩。他發現所有的人都聚成一團，唯有他面對牆角。
這個畫面是詭異的。
燈光頓時成為窺視的眼，此刻彷彿被赤裸著。
心，是自己的導航器。
「前有隧道，請開大燈」
去他媽的，閉上你的嘴！
他加緊油門，一路飛飆進入隧道。在戲院裡，她就坐在他右邊，有一種急切的渴望，握住她的手。果真暗黑就什麼都看不見嗎？她的氣味輕飄飄地撩入鼻翼，偶爾對著他耳語劇情，他微微傾身諦聽，幾乎就克制不住地想傾倒碰觸唇際，但依然維持禮貌，這是最美的距離。
她的另一邊坐著現任伴侶。
當眼睛適應了黑暗，就是明眼人了！
戲院裡的人都在狂歡。
隧道也不是黑的，他衝出隧道面對沒有路燈的道路，開起霧燈。
夜，起霧了！
＝＝＝ ＥＮＤ ＝＝＝
